秦束将身子往榻上靠去。灯下是那一方小小书牍,她已看过许多遍了,此刻它就像一块寻常的枯死的木,记着一些琐碎无聊的话语,没有人会想到它曾经有着青绿色的、一往无前的生命。
秦束安静了很久,一时之间,室中无人敢言语。
“我不能给他拖后腿。”……很久之后,她喃喃,“我必须帮他,只有我……只有我能帮他了。”
“小娘子……”阿摇上前一步,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秦束轻轻地笑道:“不必担心。我同秦赐说过了——他不可以死。”
麟庆十四年十月,诏颍川太守、都督三州军事温育良回京,拜太保,进爵为宁国公。
太保极人臣之荣耀,国公极爵位之尊崇,外人看来,朝廷如此宽厚,温家是绝不该再有什么怨言的了。事实也是如此,温家人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迎来了温玖与夏冰的婚礼。
太皇太后诏,封温玖为乡君,进夏冰为亭侯,礼成之际,送黄金万斤,珠玉锦衣百两,其余赏赐不可胜计。两宫太后、皇帝皇后皆有馈赠,洛阳城中,一时风光无两。
榖水边的勾栏里,未去观礼的浪子狎客们都倚着阑干,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这一桩天赐的姻缘。
“那个夏子固,真真是运气好。”一位锦衣华袍的郎君一手揽着歌伎,一手端着酒杯,醉醺醺地拿手指胡乱指人,“寒素出身,正撞上先帝设寒人特科,一举中魁,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尚书令、太子少傅;也没见他自己做什么了不得的事,结果先帝找他托孤,公主找他嫁女……”
“是啊,听闻朝廷上下,没有人不喜欢他,可见是个圆滑老练之人。”另一位郎君则清醒得多了,但却不断地叹着气,好像整个人都笼在愁云惨雾里一般,“不过我还是不信,他一个人,能闯出这么多名堂背后势必有人撑腰的。”
“莫非是……莫非就是温家”又有人插进来一句。
那郎君摆摆手,“我看不像。中书省最近连发诏令,将这朝廷里里外外都植满了永华宫杨太后的人……我看这里头,定有猫腻。”
“杨太后”踞坐在里边的另一人嘿嘿一笑,“跟着杨太后,能有什么前途人老珠黄了……”
一众无聊的世家子弟们俱都猥琐地哄笑起来。在这哄笑之中,又有人起了话头:“所以说啊,男人都还是喜欢年轻女人的,有了温家小娘子,夏子固该要把杨太后扔到脑后去了”
里间忽然有一个人长身立起,一手挽着系酒葫芦的绳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将几枚铜钱往门口的柜台上一扔,便径自离开了。
议论声短暂地停了片刻,立时又炸开:“方才那个,可不是秦家二郎啧,一脸的晦气!”
“他也是这里的常客啦,据说是毁了婚约又丢了官,不愿意回家呢!”
“也是,秦家男人是司徒、尚书、大将军,女人是皇后、王妃、诰命夫人,就他一个,什么也没捞着!”
坐着的那人再次讳莫如深地开口:“说不得,兴许他只是看不惯呢秦家上上下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老夫人养小郎,年轻皇后又耐不住寂寞……”
“六岁的官家,换我我也耐不住!”一人尖声笑着喊道,众人顿时大笑。
秦羁站在勾栏外的道路上,前方不远便是河岸了。秋风萧瑟,水波涌起,将寒意一层一层地递过来。但在更远处,还隐约传来钟鼓喧阗的热闹喜庆之声,他仿佛还能想象出温玖那幸福美满的神情。
朝局瞬息万变,秦家与温家之间时而剑拔弩张,时而握手言和,秦羁虽然看得分明,但却一步也不想靠近。就算为此要舍弃一些东西,譬如升官发财,譬如娇妻美眷——他都在所不惜。
他有时也会想起小时候,自己带阿束去放风筝的那一回故事。
也许就是那一回,在父母的门庭前跪了三日三夜的他,终于跪清醒了。面对一切的无可奈何,他选择了彻底的逃避。
——但是阿束,却到底还是被裹挟走了,他再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亲妹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数日后,温玖入宫觐见。
也许这样的喜事到底令人振奋,这一个严霜清冽的早晨,秦束还特意起了个大早,让阿摇、阿援给她洗沐梳妆。
阿摇知道这一向秦束心中不畅快,有意挑些趣话来说,“婢子听闻,温小娘子其实早就喜欢上夏中书了,很久以前,他们就曾以丝帕为信,私定终身了呢!”
阿援在一旁笑道:“这又是什么市井闲言,温小娘子何等的身份,会做这样的事情”
阿摇挤眉弄眼地道:“据说他们俩成亲的第二日,夏中书去上朝了,温小娘子就捧着那一方丝帕发痴——这都是他们家下人亲眼看见的嘛!”
阿援有意地逗她道:“我不信。温小娘子就算少女情怀,夏中书可绝不会昏头的。”
“怎么不会”阿摇将声音更压低了,便连脸都红了,“他们成亲的当天晚上,直闹到四更过了,还没睡呢!——温小娘子还拉开帘子,要人给她倒水喝!”
阿援再也接不了这话,只能又尴尬又羞臊地笑。秦束听到这里,终于也出了声:“这样的话,可不要在外头乱传。”
阿摇忙道:“婢子省得。”
秦束想了想,倒也确实想不出那个素来端谨的温玖在新婚之夜会是怎样的表情,她未觉得这有什么可羞耻的,只是笑道:“人家是正经八百、明媒正娶的夫妇,行夫妇之道,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话一出,阿援先觉出了异样,再看向秦束,后者却没什么表情,还正兴致盎然地拣选着妆奁中的首饰。
挑了半天,挑出来一支红宝石垂璎珞的金簪,秦束拿它往发髻上比了比,笑道:“这一支是不是太老气了”
“——娘娘!皇后娘娘!晋阳城破了——”
殿外忽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特属于宦官的既尖锐又不着力的声调:
“小人奉王常侍之命禀告娘娘,黎将军的军报已经传到,由尚书省上报嘉福殿了!黎将军说、说,他还未赶到晋阳,晋阳城就已破了!”
那个黄门宦官终于在清晨里显露了身形,却不清晰,像笼着雾,带来的也全是雾一样水淋淋黏糊糊不清不楚的消息——
“晋阳侯张慷兵败战死,镇北将军秦赐下落不明,国相华俨带残兵仓皇向南逃出,半道上和黎将军相遇,一同退守上党!铁勒人攻占了晋阳城,屠戮全城吏民,僭称西帝,还、还立了国号!”
“——小娘子!”
阿摇蓦然一声尖叫,那宦官吓得一抬头,却见皇后面容苍白,手上攥着一支金簪,簪头刺破了手掌心,正悄无声息地滴下血珠,仿佛是那金簪上镶嵌的无情无义的红宝石流下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放风筝的故事在11章。两兄妹可能都在用自己的方法默默抵抗这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