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州心中挂念秦赐, 初时随黎元猛出洛之后,便一马当先地冲回了晋阳城。
那时候,晋阳城的情况还未至绝境, 妇孺老少备战城堞,数十万军士来回巡逻,倒也庄严有素。晋阳侯府边, 镇北将军的临时居所里,李衡州给秦赐带来了一句话。
“皇后同将军说,‘你不可以死’。”
秦赐正在检视舆图, 半晌,才抬起头来:“什么”
“皇后同将军说, ‘你不可以死’。”
秦赐没有再说话。
又数日后, 晋阳国相华俨在侯府召见秦赐,说是自己与晋阳侯有一条声东击西的计策。
“铁勒人数不多, 最骁勇善战者不过万人。君侯的意思, 先遣一支先锋精锐队伍出城诱击, 将铁勒军人往西边的龙山里引过去,”华俨将沙盘上的铜车马移到龙山的位置,“我们再出动大军,攻破铁勒的本营!”
秦赐看着他,像是不相信对方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计策, 片刻,才静静开口:“铁勒的本营”
“不错,他们如今不是就驻扎在城外”华俨一身儒衫, 侃侃而谈,颇有几分清贵之气,连带他说的话好像也有了几分道理,“我们毁了他们的本营,看他们往哪里走。”
秦赐道:“那过万的铁勒军人怎么办”
“龙山地势复杂,我们可于彼埋伏之。”华俨道,“最好是能生擒了鲜于岐,剩下的铁勒人群龙无首,又无营垒可回,自然要作鸟兽散。”
秦赐笑了一下,“国相也知龙山地势复杂,我军唯一的优势便是人多,到了龙山里头,可就连这唯一的优势都失去了。”
似乎是那了然的一笑刺激到了华俨,后者不由得抬高了声音:“将军的人马如何我不知道,我晋阳国的军人可都是万里挑一,身经百战的壮士!”
“那就更不应该让他们去送死了。”秦赐仍旧平静,他将手中长策指向沙盘上的铁勒营垒,“铁勒人根本不在意那几个营垒,他们没有辎重负累,没有妇孺牵挂,何况这些营垒本在城外,攻下它们,对我们有何用处到底我们还是要回来守晋阳城的。”
“攻下它们,鲜于岐没了依凭,可不就只能退兵”华俨冷笑道,“还是将军不相信我们可以攻下它们”
秦赐道:“如能将铁勒大军引开,攻下这几座空空的营垒,易如反掌——”
“这就要看将军您的本事了!”华俨像是既往不咎地笑起来,“将军英名远播,卑臣早有耳闻,料必不是虚言!”
沉默。
简朴古雅的厅堂上,四处布着晋阳侯的亲兵,阶前殿下,甲兵闪耀着寒光。
朝廷已经下了明令,要秦赐大军听受晋阳侯节度。秦赐不知这一道敕命是谁的意思,但也从中猜出了洛阳城吹来的一点风声。
眼前华俨得意洋洋地捋着胡须的模样就是明证。
秦赐想了很久,才一字一顿地道:“将士征战不易,如今的晋阳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我们只要守住片时,待朝廷援军赶到,铁勒之围自解。惟其如此,不论铁勒人如何搦战,我们都必须置之不理,坚守为上;君侯乃有意出城迎击,末将愚钝,诚不知何以为据……”
“秦赐。”华俨听了,却似并没受到多大的触动,他往前一步,压低声音,直呼对方的名字,“你是不是害怕君侯让你出城诱敌,你是不是害怕”
秦赐道:“末将不是害怕——”
“不怕就好。”华俨笑道,“因为你就算怕,也还是必得上阵的。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守城太辛苦了,朝野局势瞬息万变,我们在这里守上半年,洛阳城里怕都没人认识我们了,你说是不是”
秦赐认真地道:“此事关乎天下社稷,不只是你我一二人的功名所系……”
“你这个胡儿,怎么就说不通!”华俨翻了脸,“让你受君侯节度的诏旨是官家的亲笔手书,你懂不懂官家早就看穿了秦家,所以有意要压制你的,你若还要拒不从命,那我就只好给官家及太后上书两封,到那时候,你可想想秦皇后能怎么救你吧!”
秦赐蓦然抬眼。
一瞬之间,华俨竟后退一步——他好像从那灰色的眼眸里看见了狼一样扑人而噬的狠光。
然而立即,那光芒就消退了。秦赐垂落眼帘,道:“末将——自然听从晋阳侯节度。”
华俨终于满意了,“这就好,这就好!”
这是一条必败的计策,秦赐心中明白。
铁勒兵马轻捷剽悍,四处掳掠,从不随军携带辎重,攻下他们那空空的大营根本没有意义。但对于汉人而言,“攻营拔寨”的功劳,听上去倒是很厉害的。
李衡州为秦赐备置战马,一边忧心忡忡地道:“您为什么不多劝劝城中用度充足,最好的法子便是死守,若是那华国相说不通,您便去跟晋阳侯说说”
天边刮来大风阵阵,似是要将远方的沙尘都挟卷来了。秦赐拍了拍战马,眯起眼睛望过去,铁勒人的旌旗隐隐约约,像埋藏着无数兵士的怒吼。
“过去夏子固曾与我说过一句话。”秦赐慢慢地道,“他说,战场上的事,归根结底,也还是朝堂上的事。我当时没明白,如今才明白了。”
李衡州一怔,“什么”
“官家让我听从晋阳侯节度,又调回了温育良,显然是为了安抚温家,唯恐晋阳出事。但小娘子——”秦赐顿了一顿,声音发涩,“小娘子还是留了后招,她派黎将军带兵来援,而黎将军是秦家的人。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在黎将军到来之前,我绝不可以与晋阳侯撕破脸。”
李衡州其实没能听懂,但他抓住了最重要的部分,“您是为了小娘子”
秦赐一个翻身利落上马,马鞭往前方指了指,“若是我与晋阳侯和国相争吵,依他们那个骄懦的性情,举城投降都说不定。”他冷漠地笑了笑,“如今他们还有点争功邀赏的劲头,我应当高兴才是。”
李衡州愤然,“他们前几回擅自派兵出城,损的是他们自己的人;如今却让您去做诱饵,他们自己袭击个空营!”
“这条计策,也不是全不可行。”秦赐沉思着,“我已命罗满持带人在龙山布下埋伏,我们的人数毕竟比铁勒人多一些——但到底只能靠我们自己。”
轰隆声起,沙尘飞扬,是那内城门渐次地打开。秦赐回头,看见身后三千名整装待发的将士,每个年轻人的眼中都闪着不一样的光芒,好像那城门之后就是另一个崭新而宽敞的世界。
他心中忽然想起一首诗,是很久以前,在秦府的小院里,跟着秦束一起学的。
“我本邯郸士,祇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