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赐这番淋了雨回到军营后,多少年不曾得过一点小病的身子,竟然发起了高热。
军中药材稀缺,罗满持奉了大夫的处方到洛阳城中来抓药,李衡州却自作主张地跑来了司徒秦府。
秦束正在陪刚下病床的嫂嫂绣花,阿摇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看小娘子的神色不似不快,便试探地道:“小娘子,长水营那边……衡州来了信儿。”
秦束将银针轻轻地刺破绣布,淡淡地道:“什么信儿。”
“说是……说是小秦将军生病了。”
秦束看向她。
“就是淋雨了,发高热。”阿摇只觉棘手,这算个什么消息?
秦束笑了,却是对郭韫道:“你说这些男人,这样的小病也要找女人吗?”
郭韫容色苍白犹透着虚弱,却也笑了,“高热倒也不可含糊,让衡州到家里的药房去抓药吧。”
阿摇再去觑秦束的脸色,后者却好像已经放下这件事,开始与嫂嫂言笑晏晏地谈起刺绣的图样来了。阿摇等了片刻,没有下文,只好退出来,对守在门外的衡州道:“小娘子约莫不想见他。”
衡州叹口气,“那也没法子,小娘子毕竟比将军尊贵了不止一截,不能轻易劳动的。”
阿摇一边带着他往外走,一边道:“小娘子本来为秦赐将什么都安排好了,秦赐照着爬就能一帆风顺,结果却忽然被官家拉了过去,小娘子心里当然不舒服,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那将军又能有什么法子?”衡州摊手道,“他总不能抗旨啊。小娘子也不能是这般不通情理的人。”
阿摇皱着眉想了想,“也对,那大概是秦赐说错话了吧。”
“我料想也是如此。”
两个人就这样擅自给秦赐定下了“说错话”的罪名,各自安心了。
房中的秦束,却忽而被银针刺破了手指尖。鲜血霎时涌出,她怕郭韫看见不适,连忙另手捂住了,站起身笑道:“今日就先这样吧,我不打扰嫂嫂休息了。”
“这就走了?”郭韫有些失望。小产之后,没什么人来探望她,只这个小姑还是殷勤贴心的。想了想,又道:“行,过些日子待我身上好了,我们一同去街上挑衣料吧?”
“好呀。”秦束挑眉笑道,“去挑几匹多子多福的绸布来,做几件小孩的衣衫。”
郭韫脸上微微地红了,轻声啐道:“没谱的事儿,又拿嫂子打趣。”
秦束却更笑了,“我看近日大兄常常回家,兴许就是念着没谱的事儿呢。”
郭韫臊得直将她往外推,秦束也就势告辞转身。待终于走出了这间小小的轩屋,秦束脸上的笑容刹那就褪去了。
迎着雨后初晴的太阳,她低头瞧了瞧自己那被刺破的手指尖。一丁点的血罢了,已经止住,却让她怔怔地瞧了很久。
秦赐过去,都是很少做梦的。
过去的二十多年——也许是二十三年,也许是二十六年,他都不记得了——就如同一片渺无边际的黑暗,睁眼望进去,只有空虚,无尽的、模糊而无法触碰的空虚。
那二十多年,没有自由,没有休息,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他随着做活的处所茫茫然四处转徙,因为容貌异于常人,没有人敢招惹他,但也没有人敢亲近他。然则这又不能说是孤独——因为他其实连孤独的滋味都并不真正明白。
那二十多年,他只是活着而已,仰人鼻息、筋疲力尽地活着而已。
他便这样永不歇息地走啊,走啊,他有时想,也许会就这样,一直走到老死吧?当然,这样的日子,也不能说是不好——不需与人周旋算计,也不会有忧虑愁苦,不被任何多余的心情打扰——
可是忽然之间,在这黑暗之中,却劈开了一道光亮的罅隙——
他不由得抬手挡了挡。习惯了黑暗太久,头脑犹在高热之中,昏沉沉不知所之,却先见到了那黎明般光亮里走进来的纤细的身影。
那是……小娘子?
他动了动唇,喉头却干哑地烧灼起来,叫他发不出声音。
她在他身前停下了。明明是很近的距离,可是他抬起头仰望着她,却感到她宛如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纤细的脖颈,双眸仿佛无感情地凝视着他。
他知道她生气了。
他知道自己那一日的直言惹怒了她,惹怒了这个将他从黑暗中带出来的人,可是内心深处,他又隐隐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认为自己也没有必要向她认错。
对她而言,他也许只是一个可资利用的物件;可是对他而言,她却是黑暗人生里唯一的一道光啊。
秦赐朝她伸出了手。
她的眼神似乎慌乱了一瞬,衣袖中的手指攥紧了又张开,终于,他听见她开口:“你若是无事,我便——”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一下子拉到了自己身上。
秦束只是来看看秦赐的——三日之后,衡州又自己闯进了她的闺房,说是将军烧了三日了,请小娘子一定要去看望一下——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来了能有什么用处。
秦赐看起来确实很虚弱,高大挺拔的身躯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偏那一双眼睛还很亮,见到她来,便挣扎着要起身。罗满持去阻止他,他却仿如未觉,只是朝她伸手——
他的嘴唇还动了动,她能分辨出来,他在唤——
小娘子。
她又有些想笑。挥手屏退了罗满持他们,再往前一步,秦赐的手已经近在眼前了。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还指望能握住她的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