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龙涎香气愈来愈浓了。
皇帝已经躺卧在御榻上,明明已初秋,却在方才片刻之间出了满身的汗,老宦官王全在一旁不停给他打着扇。秦赐走进来行礼,帘帷后面的皇帝也仍然一动不动,秦赐便只好始终直挺挺跪在地心。
地上是冷的。黑漆漆发亮的砖,镌刻着秦赐不认识的花纹。他过去二十多年在黄沙狱中做官徒时,也曾到烧砖的官窑里干过活,在昏黑的窑洞里空间逼仄得喘不过气,每个人都盯着那红透的炉膛,虽然明知没什么用,但还是祈祷着这上贡皇家的砖瓦不要有一丁点的闪失,否则的话,又要扣掉至少半个月的口粮。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些砖瓦制成后的模样。
不知道跪了多久,上方的皇帝似乎终于颤巍巍地半坐了起来。王全连忙搀扶,又给秦赐打眼色,让他稍微上前来些。他刚挪了两步,便听见皇帝一把拂开了垂帘,俄而,便感受到两道冷厉的目光直视着他。
皇帝虽然已老了,但那双眼睛,仍好似能看穿一切。
“秦赐。”萧镜叫他的名字。
“末将在。”
“你与秦家有旧?”
秦赐没想到萧镜会问出这个问题,但好在秦束早已提点过他,便依样回答:“是,秦家对末将有恩。”
“原来如此……”萧镜饶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夏冰说,你与扶风秦氏同族,朕看不像。秦家往上三代,都不曾娶过胡族的女人。”
“秦家对末将恩同再造,不以血脉为异,末将……感激无尽。”
萧镜点了点头,“你在长水、宣曲两营的治绩,朕已都听闻了。”
秦赐抿唇不言。
萧镜看着他,又道:“胡骑骁勇难制,过去那两营,都是交给汉人将领来带。但你精忠可信,朕对你放心,你明白吗?”
那目光益盯得紧了,似乎立意要将秦赐的身子压弯下去,但他却只是挺直了背,道:“末将明白。”
“好。”萧镜扬了扬眉毛,“你回去后,做好准备,过几日,兴许便要出征了。”
“是,末将遵命。”
说着,秦赐慢慢膝行后退,萧镜却又颇有兴味地道:“你不问要去哪里?”
秦赐静了片刻,道:“陛下让末将去哪里,末将便去哪里,不问去处是末将的本分。”
萧镜听了,抚掌大笑,“好滑头的胡儿!”直笑得咳嗽不止,王全又来轻轻给他拍背,一边挥手让秦赐赶忙告退。
秦赐离开之后,萧镜又连喝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止住咳嗽。
“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气力就不支了。”他笑着摇摇头,仿佛想起自己当年金戈铁马的岁月,眼神一时陷入深深的怅惘。
王全一手持着铜匜,弓着身笑道:“陛下是太高兴啦,老奴恭喜陛下,收获一员忠心耿耿的虎将!”
“忠心耿耿?”萧镜笑着瞥他一眼,“他不过是会说话而已。朕看他心里,其实对去处清楚得很,才懒得问朕罢了!”
秦束走出西阳门时,雨幕将将落了下来,阿援连忙给她撑起了伞。她回身接过伞,道:“你先去车边等着。”
阿援应声退下。秦束转头,看见宫门口的守卫正在交接,不远处走来巡视的队伍,领头的人她不认识,许是在郭卫尉死后临时调来的。再过片刻,天色亦沉沉将坠了,她才终于看见秦赐冒着风雨一步步走出宫门。
他仍是一手抱着金盔,但因风雨的关系,身上甲衣湿透了,脸色也略显晦暗。他抬眼,显然是望见了她,脚步稍顿了顿,便吩咐身后的罗满持先走。
秦束慢慢在脸上披挂起笑容,望着他走来,端稳了轻轻柔柔的声音道:“我们每回见面,好像总是在下雨。”
秦赐站在她面前,仿佛往她身上罩下来一片阴影,然而风雨声也静了很多。他没有回答,秦束垂眸,看见他纯黑甲衣上流下的水滴,忽想起来自己当初熬夜给他缝制出的那一身衣袍,如今他加官进爵了,也不知那衣袍去了哪里。
她终于又开了口:“官家召你有事?”
“是。”秦赐生硬地回答,“让我准备过几日领兵出征。”
“去何处?”
“官家没有说。”
秦束笑了,“那想必是去雁门了。”
秦赐沉默。秦束瞥眼看他,便知道他肯定也早已猜出了这一层,只是不说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是胡人,官家此时用你,也是没有法子,必须有人去雁门镇压住苏家。不过待你镇压归来,那雁门太守,也依然是汉人去做,官家舍不得给你的。”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秦赐却有些不耐似的,只道:“末将明白。”
“你明白?”她的话音微微上扬。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莫名的焦躁感,好像自己的手掌被用力地掰开,马上就要失去对掌中之物的控制了一般。
更奇特的是,她发现秦赐也不高兴。
那一双深冷的眼眸微微垂落,长长的睫毛下随风雨游移出淡淡的阴影,将眼中的神色掩藏住了。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倾盆的雨中,脸色透出异常的苍白。
秦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是她有哪一句话说错了吗?她咬咬牙,道:“官家对你再好,那也只是暂时的,一个初入仕途的外人,借来牵制各方势力最合适,且一旦出了事端,随时都可以舍弃掉……”她一边说着,复本能地往他靠近一步,想将手中的伞举过他头顶为他挡雨——但立刻又被这本能吓了一跳,动作便僵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