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里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男音:“愿博君一笑。”
仆役轻轻扣门:“公子,热水备好了,迎着冷风走动了一天,驱驱寒吧。”
那男子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从仆役手里接过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那桶高过膝盖,蓄水极多,甚为沉重,男子却像两手提着一团棉花一般,脚步轻盈,呼吸不乱,眉头也不皱一下。
是个面孔极英武的男子,五官深邃如刀刻一般。
他将桶放在床脚,双膝跪地,动作熟稔地从五斗柜里取出一只雕刻莲花的木匣,依次取出香料、姜片和各色药材,以刀削成小块,各抓了几把放入水中,水汽氤氲,熏着人的脸,那人垂着眼帘,伸手搅动桶中热水,一滴水珠飞溅到脸上,恍如石子投入幽深湖面,那沉静的表情一瞬间乱了分寸。
男子回头道:“公子,来吧。”
梅间雪缓步而来,男子搀扶他在床边坐下,跪在地上,除去他双足靴袜,捉住一双玉似的足踝——梅间雪一个激灵,从肌肤相接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一只只虫从他触碰的地方爬出来,成千上万的覆盖了他。
那男子无视他的抵抗,剑眉低垂,驯顺地近乎虔诚,缓缓将他的双足放入水中,热水起了涟漪,他盯着那摇曳的水光,一时不知是真是幻,难以自制的将两手伸进滚烫的水里,紧紧握着那月似的足弓。
从肺腑里,发出一线喑哑的呼唤:“公子……”
“放手。”梅间雪厉声道。
手攥得更紧了。
“放手!”
那男子如梦初醒,哗啦一声抽回双手,扶在木盆边缘,深深颔首,胸膛起伏不定,只是喘粗气,半晌才仰起脸,两道剑眉隐入鬓角,俊朗的脸显出一种隐忍的纯良,活像个在戒律边缘试探的和尚,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他的后背仍紧绷着,整个人像一头拔除利齿的狼,一把藏在鞘中的刀。
男子沉声道:“冒犯公子,是我该死。”
接着搅动热水,沿着肌肤轻轻搓揉,动作轻柔熨帖,伺候惯了人的样子,比那贴身的仆役更妥帖些,轻拢慢捻,一张脸被白气熏得发红,额角挂着一滴汗,将落未落,悬在半空。
梅间雪居高临下,冷眼看他,破天荒的有了倾诉的欲望。
“燕郎,我今天听说了一些事,一个我尊敬钦佩的人,跟你一样,身为男子,竟对另一男子有此非分之想……”
那男人不为所动,只静静的替他濯洗小腿和双足,动作纹丝不乱。
“当年我杀你父亲,你全家也因种种牵连殁于天邪令之手,一年后你来雪庐为父报仇,废我一身武功,留我一条半死不活的命,在人间饱受折磨……你也再没回过家,这些年了,你不得解脱,我也不得解脱,但恩怨是非总该有个了结的时候……”
“燕郎,你听我说话……”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男子恍若聋了似的,心静如水,入了定,眉眼分外清明。
梅间雪长长叹息,看他的眼神近乎悲悯:“你清楚的很,再过多少年,再拖多久,我对你依旧生不出半分情谊,何苦将大好年华浪费在我身边?”
“男儿自当开心胸、立天地,做一番事业,你脑后有反骨,生来注定龙战于野,困在这里,整日做这些卑贱事,让你死去的父母如何安息?”
“我杀你父亲,当年你亲眼看见我带人杀你全家,那年你才十六岁,你都忘了吗!”
“……”
灯火忽明忽暗,火舌舔着那男子的脊背,被叫做燕郎的男人始终一言不发,好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祭祀,最后将梅间雪的双足从水中捞起,架在木盆两侧,扬起一双静若止水的眼,眼底有异样的渴望,恍如水底招摇的荇藻。
男子乞求道:“我能不能、能不能……”
梅间雪转过脸去,再不看他。
男子如眷恋母兽的幼崽,收敛了日渐锐利的牙齿和指爪,将额头贴在梅间雪的小腿,在那流畅的腿腹轻轻一吻,今日格外过分,滚烫的嘴唇,轻轻噬咬,难舍难分,呼吸渐渐不稳——
梅间雪的脸颊闪过一丝混杂了怜悯和厌恶的复杂情绪:“好了。”
男子如痴如醉,置若罔闻。
梅间雪重重一脚踏翻水桶,身体无力,架势仍在,俯身飞快抓住一只把手,将那桶里的水尽数朝男子泼了出去,当啷一声,木盆滚落在地,梅间雪跌回床上,脸色衰败,大口喘息,男子端端正正跪在跟前,浑身滴水,后背笔直,一瞬间从眼神里透出凶戾本色,又克制住了,低眉顺眼的替他掖好被角,拎着水盆,退回到深深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