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久违的感觉涌上胸口,并随着心脏的搏动聚集起来,又通过血液的流动涌至全身。仔细品味,这应该就是百折不挠的意志。
沈如磐闭上眼,良久,呼吸均匀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手术当天,医护人员早早集结。
费恩严谨,哪怕到了这一刻,也依然对沈如磐的病情做最后一轮论证,排除掉可能影响手术结果的死角,才真正启动手术。
正是凭着这种认真细致的态度,他从切皮到摘除椎间盘,从置入假体到在椎骨上开孔、打钻、置钉穿线,每步都完成得异常精准,完全避开了血管神经损伤。
全体医护人员都为手术的成功感到高兴。沈如磐亦如此。
她迫不及待地想下床走一走,看看自己是否恢复正常,费恩笑着阻止:“伤口完全闭合需要几天,你再耐心等等。”
也是,她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不怕再多等些时日。
她老实地待在病床上,保持绝对静养,唯恐一不小心就毁掉手术成果。直到可以佩戴腰围下地,她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撑着床沿站起。
她往前走一步。
纠缠她好几年的剧烈疼痛没有出现;从颈椎到腰椎,也未出现任何不适;更重要的是,她的体态看上去正常。
沈如磐是21岁拿到世界冠军,22岁胸腰椎压缩性骨折,随后状态急剧下跌,跌无止跌,一直到24岁又八个月,才在外表上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这些年,青春蹉跎,时不我待。
她的胸口霎时涌上很多复杂的情绪。万般滋味交织在一起,促使她再走几步,确定自己真的恢复正常,便毫不犹豫离开病房,来到门诊大楼。
眼下是午休时间,费恩正背对着她在休息室调咖啡。她挪步过去,张口喊道:“费恩医生!”
费恩吓一跳,手抖,杯子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
她绕到他面前,高兴地说:“您看看我!”
她个高腿长,脚步轻松的样子,显出一个年轻女孩应有的活力。
费恩还以为出事了,见她这样,赶紧唤住:“够了够了,你现在还不能太劳累,快回病房好好休息。”
她不走,反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志愿者要求保持3到6个月不等的追踪观察,你最快也要等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现在才刚刚入冬。
沈如磐归心似箭:“您能不能让我提前出院?我先回国,等到需要来医院复查,再从中国飞过来。”
“不行。”
“可行可行,您就答应我吧。”沈如磐豁出去,厚着脸皮拽住费恩的衣袖,瓮声瓮气恳请。然而她的德语有限,绞尽脑汁也只是说,“我反正是志愿者里最特殊的病例,您索性让我特殊到底。毕竟现在才入冬,春天实在遥远。”
费恩一张老脸露出尴尬:“沈女士,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
“冬天都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轻淡的声音响起,分不出情绪,却一下子把所有对白都压下去。
沈如磐怔住,不可思议地转头,循声望去。
萧与时平静地坐在窗边的餐桌,桌上有杯喝到一半的咖啡。
午后的阳光正强烈,室内温度较暖。不知谁将窗户推开点,风拂入,窗帘扬起,将他半遮半掩在其中。
他一侧的肩膀被午后的暖阳笼罩,藏青色西装前襟在光线的沐浴下微微发亮,面料上显出的竖条金线和他白净的肤色相衬。
他一向穿正装,今日亦如此,笔挺的衣领上别着枚宝石领针,那自然无暇的蓝色调光泽,既与他持重沉稳气质相映得彰,又让他多了种温润含蓄的质感。
他似乎有种独特的魅力,只要一出现,所有人的眼里就只看见他。
沈如磐哑口无言地望着他,有点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偏偏在这无端沉寂的氛围里,费恩硬插一句:“沈女士,Hsiao就在这里,你有什么要求,直接对他提——他才是我们的老板。”
沈如磐:“……”
费恩见她吃瘪乐了,目光含笑投向萧与时:“你怎么说?同意吗?”
萧与时听到提问,唇角轻轻扬起,不轻不重回答:“我同意。”
他说的是中文,低沉缓和的嗓音,让沈如磐的心弦一颤。
她不敢相信,甚至有点喜出望外,刚想表达感谢,却听见后面的话:“不过,在尚未完全康复的情况下乘坐飞机,不论是谁,哪怕是上帝,身体内的植入物都会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出现沉降。”
萧与时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她的脸上,与她对视:“你还打算出院吗?”
沈如磐噎住。
她反应过来再说话,语气有点窘,也有点恼火:“萧教授,你不同意就不同意,拐弯抹角说这么多,是不是欺负我读书少?”
不想听回答,她转身走了。
人一走,休息室里只剩两个男人。
费恩瞧瞧萧与时,表情怪纳闷的:“你们用中文说什么”
萧与时端起咖啡尝一口:“我说不可以。她说,谢谢提醒。”
“真的吗?我感觉你们说了很长一段话。”
萧与时没接话,脸上的神色也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费恩没有追问,续上之前被沈如磐中断的谈话:“你今日抽空来医院,是不是不放心她的恢复情况,想亲眼看一看?”
萧与时却道:“我将去国外做几个月的学术交流,今日是来和您辞行。”
“啊!电话里辞行就好,何必亲自来这么麻烦。”
“不麻烦,毕竟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您。”
……
两个男人谈话的时候,沈如磐垂着头沮丧地离开门诊大楼,住院部走。
路的两旁栽种了高高的树木,风一吹,枝上的残叶纷纷坠落,树干变得光秃秃的,提示冬季已然来临。
……可是,离春天依然遥远啊!
她心里不痛快,但又无可奈何。这时衣袋里的手机震动下,她摸出来看,是陆楠的消息:“手术结果如何?现在能下床活动吗?”
她回复文字,想了想又全部删掉,用手机自拍一段走路的短视频,发给陆楠。
陆楠随即回复了一连串的惊叹号。
他似乎很震惊,不能相信这才短短一周,她便恢复得如此好。
这样的反应超出沈如磐的预料,也稍稍减轻了她被萧与时打击的失落感。她按住语音小方条,扁扁嘴说:“德国人严谨,我必须在柏林熬过冬季,春天才能回来。”
“没关系。冬去春来,一元复始,正好是新开始,加油。”
陆楠的文字无声,跨越千山万水的安慰却落地有声。沈如磐勉强释怀,将手机收回衣袋,接着迈步前行。
她很长时间不曾像现在这般脚步轻松,不一会儿,恢复健康的喜悦完全压过心中小小的不痛快,她心情好转,弯唇浅浅一笑。
此刻,萧与时就在窗边,眼风淡淡一扫,轻而易举看见沈如磐。
北风萧瑟,落木纷纷。她从中走过,也不知想到什么,莞尔而笑。
她展露笑颜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儿,明媚的笑意先从嘴角的小梨涡绽开,直漫眼底,是那样的美好,有种春花绚烂绽放的感觉,分外动人。
费恩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见了沈如磐,感慨道:“你之前种种顾虑,质疑科尔的设计,现在是不是放心了?假如科尔还活着,见到她现在的模样,肯定十分欣慰。”
萧与时没有回答,凝视她的目光中有情绪流转。
“对了,”费恩不经意地问,“你一眼认出沈如磐是世界冠军,又了解她的竞技特性,是不是非常关注花样滑冰?”
稀松平常的问题,萧与时安静一秒,转过脸,目光清淡如水投向对方,吐出的话很简单,但又似乎过于简单,显得欲盖弥彰。
“没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