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磐的资格终于确定下来。
由于她的手术方式十分特殊,而且是首创,费恩打算挑选最优秀的一线医护人员为她实施手术,并对过程中可能发生的突发问题做周密的预案,确保万无一失。
如此一来,医疗团队要把可能影响手术结果的因素都预先排查出来,而沈如磐世界冠军的身份,也给团队带来挑战:所有人都希望手术成功而非失败。
这是一场对双方来讲都压力极大的考验。
手术前夕,费恩按照惯例最后一次给沈如磐做风险提示:“我们之前做的体外标本测试,只是在动物和尸体上进行的模拟测试,你是第一例人体临床试验。”
“不论是切除椎间盘,还是移入假体、用钢钉绳索做加固,全部步骤都有可能伤害到你的血管和神经,继而损伤运动功能。”费恩在纸上画了个示意图,确定她全都听懂才说,“你是职业运动员,如果不能接受这种结果,现在改变心意还来得及。”
沈如磐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怎么可能放弃,摇头说不。
“那么,你是否需要亲友陪同做手术?”
“没这个必要。”
“我建议最好请一位亲友陪同。尽管我们做过严格的测试,但是手术风险仍然存在,万一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那位亲友便是紧急联系人。”
费恩的提议客观理性,沈如磐出奇地沉默,许久后道:“我查过德国的法律,知道如果患者处在生命垂危的状态并且失去判断能力,医院无需亲友签字便可自行救人。我觉得我不至于那么不幸,假如真的不幸——”
她顿了顿,平静地交待,“请您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也许是住院部的气氛沉闷压抑,再加上费恩的话稍稍搅乱了意志,沈如磐晚上失眠了。
眼下凌晨1点,换成中国时间,刚刚8点。
她点开手机里的即时通讯工具——她很久不登录,几乎快要忘记密码。
不一会儿,手机滴滴答答作响,消息多得数不清,大部分来自联系人“母亲”。
她直接忽略。
还有很多消息来自联系人“陆楠”。她面露犹豫,还是点开阅读。
“我找了你很多次,你不在家,电话也关机。”
“我知道你心中憋着委屈,但请不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你已经离开了吗?你究竟去了哪里?我们搭档十二年,感情深厚,为什么你在走之前就是不肯见我一面?”
……
虽是文字,沈如磐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对方满满的牵挂。她读完全部的消息,心里越发说不出的压抑,迟疑一会,终究还是把她的近况写成文字,发送出去。
没有收到回复。
她感到失望,轻轻浅浅叹了口气。就在这时铃声大作,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陆楠。
她按下接听键,久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遥远的质感,重重吐出她的名字:“如磐?”
沈如磐长期滞留在异国他乡,最大的感受莫过于孤单和烦闷。这声呼唤勾起一丝心酸,可她表面上只是不着痕迹地“嗯”了声。
“原来你在柏林。”电话里陆楠吐出这句便陷入沉默,仿佛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他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他问:“我仔细读了几遍你发来的消息。手术看上去很特殊,万一失败怎么办?”
明明是关心的话,却踩到了沈如磐的痛点。
她生气了,脱口道:“这就是我不愿和国内保持联系的原因。所有人,包括你,要么觉得‘不可能’,要么觉得‘会失败’。陆楠,你以前和我搭档比赛时,面对再强劲的对手也从不认输,如今你却用最悲观的态度预测我!”
“这不是悲观,而是心疼。正是因为我们以前从不轻易认输,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把自己折腾得很辛苦。”
陆楠的反驳完全出乎沈如磐的意料,她张了张口,语塞。
几年前,她和搭档陆楠是花样滑冰双人滑项目的世界冠军,风光无限,备受外界瞩目。然而她胸腰椎压缩性骨折,随后出现了一系列严重的生理病变,即使勉强比赛,竞技状态也大不如从前,到最后不得不全面退出比赛。
国内的专家告诉她康复无望,建议退役;教练也觉得她复出的机会渺茫,希望她体面地结束运动生涯。
就当她茫然无措之际,领导考虑到新赛季的压力,突然宣布将她和陆楠拆开,并为陆楠另配女伴:童欣。
童欣是双人滑女选手中的后起之秀,不论是单跳能力还是滑行技术都非常出色。
这个做法严重地打击她的自尊心,她罕见地与领导争得面红耳赤。最后领导采取了折中的法子,给予她一年的病假,让她有充足的时间治疗腰伤。如果她痊愈归来,可以恢复和陆楠一起比赛的资格,否则陆楠就将和童欣组队参赛。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张,然而在当时无人看好她的情况下,这意味着她被童欣取代是迟早的事。
可以说,那时唯一不放弃她的人,只剩下她自己。
她四处寻找可以收治她的医疗机构,直至看见德国医院发布的椎间盘假体临床试验……于是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孤注一掷地乘上飞往柏林的航班。
电话里,无言的氛围持续了好一阵子,陆楠轻声打破僵局:“你什么时候做手术?”
“下周。”
“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清楚,尽快吧。”
“好,我请假过来陪你。”
“你陪我?童欣怎么办?”
沈如磐说话的语气像讽刺更像生气。陆楠噎住,再开腔时声音有点低哑,弥漫着深深的无奈:“我知道你不相信,但在我心中,你是无人能够替代的。我很后悔,领导提出拆队换人的意见时我应当激烈地表达反对意见,哪怕被队里开除,至少也和你同进同退,而不像现在,你和我分道扬镳,一个人在德国接受风险未知的手术。”
沈如磐不是个不讲理的人,面对这样的自白,如果说没有一丁点信任是不可能的。再说她也知道,是领导单方面决定把童欣配给陆楠,陆楠由始至终没有自主选择权。
她咬住嘴唇,不确定地问:“你不会觉得我是个拖累吗?”
“我们搭档十二年,共同经历过无数的的病痛和挫折,早就谈不上谁拖累谁。这些年,你便是我,我也是你。”
是的。往昔历历在目,她不敢细想,但即使不去想,她和他共同面对过的艰难坎坷又岂会轻易磨灭?
她的语气微微缓和些许:“你不要过来了,几个小时的手术而已,别担心。”再说教练也不会同意。他是重要的一线运动员,对国家队花样滑冰队举足轻重,不可能轻易离开。
“那么,你和我保持联系好不好?不要再突然消失。”陆楠恳求道,嗓音哑哑的,带着伤感。
沈如磐听到这样的言语,心中随之一酸,打开心门吐露实话:“我也不想。我那时刚来柏林,心里没底,医院又拒绝了我的申请……”
她事无巨细描述一遍经过,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很晚了。陆楠提醒道:“你还在病中,早点休息,我们改天再聊。”
沈如磐其实很想问问他的近况,尤其想知道他和童欣是否开始一同训练。然而人在落魄时,这些话格外难以启齿。
最终,她只是轻声唤他的名字:“陆楠。”
“嗯?”
“我的手术一定会成功,我有这个预感。”
电话那头的人安静下来,等待后文。
“我会如期归队,也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如果那时你还愿意,请继续和我搭档——我们还有很多未实现的目标,还有很多想赢却没有赢的比赛。”
她的语气果敢坚定,带着憧憬。那边的人静默几秒,回答:“好。”
通话结束,沈如磐回到病床上,闭上眼睛入睡。
黑暗中她合着双眼,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然全无睡意。和刚刚不一样,她的心有些急,亦有些乱,仿佛竭力想要证明什么。
那时年少,她练习单人滑,和母亲在训练方式以及比赛期望方面发生严重分歧,陷入低潮。
稍后她两腿韧带严重撕裂,以此为借口中止训练,母亲却将她转去对个人技术要求不那么高的双人滑,并从众多拔尖的男选手中挑出陆楠和她凑成一对。
相貌俊气的陆楠,说话得体特别讨女生喜欢的陆楠,居然从初次见面就很关照她,甚至注意到她冬天畏寒手指冰凉,常常在上冰前帮她焐手,给她暖一暖。
这一暖手,便持续了十二年。从初出茅庐到站上世界最高领奖台,每一次训练,每一次比赛,从未间断。
可现在……
沈如磐睁开双眼,在黑暗中静默一会,摸到手机点开图库。那里储存了她和陆楠漫漫夺冠路的回忆。
其中一张合照,拍摄于她和他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15岁的少年和15岁的少女并肩站着,都是花样年华,看上去十分登对。尤其是他,天生一张俊脸,笑起来时眉眼微眯,光洁的下巴往内凹,形成一条浅浅的美人沟。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照片,末了伸出手,指尖从陆楠的脸上抚过。
从青涩到成熟,从失败到成功,十二年一路走来最宝贵的东西不是排名,而是两人荣辱与共、同进同退的默契。
这份默契,拆队换人根本比不了,童欣更加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