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刘丰豫宿醉醒来,虽头痛难忍,但还是强自挣扎着起了床。出门一看,庭院里的五谷彩画都已经收罗了起来,堂屋里父母正陪着鱼尺素三人吃早饭,小童端着一盘现烙的素饼刚从厨房出来。
刘丰豫赶忙正了正衣襟帽冠,走到鱼尺素跟前,拱手行了一礼,说道:“昨日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救了丰豫一时之急,丰豫感恩不尽,眼前虽无以为报,如果他日皇榜高中,丰豫必定加倍偿还。”
鱼尺素面无表情,淡然答道:“先用早饭吧。”
只见桌上摆着几样吃食,一碟酱色咸菜,几枚沙黄流油切成两半的咸蛋,一盆腊肉丁和木耳野菜烩的热腾腾面片汤,小童又刚摆上一摞素饼,白白光光连葱粒也不见一颗。刘丰豫顿时火气上涌,先出口喝骂小童不懂规矩,又骂妇人心懒手懒,不懂待客之道。
忽听砰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骂声,竟然是鱼尺素拍案而起。刘丰豫看他动作唐突,但脸上面色依旧沉静冷淡,自己心中暗自揣测一回,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却又不好直接发言质问。
鱼尺素倒先冷冷说道:“下厨预备宴席,一为感激令尊令堂宅心仁厚好意收留,二为感激尊夫人烟熏火燎中辛苦下厨,就是令郎,也为我们几个人来回奔走送菜送汤,值得一个谢字。单单你这举人老爷,在下不知道有何情义可论。”
刘丰豫听他言辞犀利不留情面,正想张口反驳,却听鱼尺素继续说道:“咸菜汤饼再粗陋,也能救人饥寒,野菜豆腐巧思搭配,便能别创一格。只因它们各守本分各尽其责。有人生而为人,上不孝养父母,下不怜惜妻儿,朋友来往只谈酒肉玩乐,我却不知这等人物有何颜面在人前夸夸其谈。”
鱼尺素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听得刘丰豫整张面皮霎时涨红犹如猪肝。旁边老夫妇二个人,一个叹气一个垂泪却都说不出话来。
鱼尺素接着又说道:“天下士子日思夜想,无不盼望皇榜高中,但及第登科理应不为功名富贵,只为苍生请命。倘若一家老小都不能尽心照顾,又怎能安养百姓?倘若小处不能安排妥当,又哪能执掌大权?无才无德高中皇榜,即便是真心酬谢,鱼某也消受不起。”
末了,鱼尺素向着老夫妇深鞠一躬,缓缓说道:“鱼某反客为主多说了几闲句,如有得罪请多多包涵。”
话一说完,鱼尺素便领着雪盏桃樽拱手告辞,随即牵马出门,离开了刘家。
三人牵着马慢慢前行,还没出村,就听后面有人呼喊,回头一看,来的竟是那举人刘丰豫。
就见他气喘吁吁跑到跟前,气息还未平稳,便掏出一锭金子递到鱼尺素面前:“如此大礼,丰豫受之有愧。公子今日一言振聋发聩,点醒了我这自以为是的糊涂书生,怎么好意思再收下这钱财?”
原来三个人临走前,偷偷留下来一锭金子,刘家人在他们出门后才在客房看见。
雪盏上手把金子推了回去,说道:“农家春耕耽搁不得,这金子又不是供你胡乱挥霍的,是为了让你家人好生操办今年农事,防备来年的饥馑。举人老爷只须谨记,春耕不可失时,犁田切莫延迟便好。”
刘丰豫握紧金子垂头一阵沉默,再抬头便躬身一拜。他毕恭毕敬收好金子,却又从袖子里掏出掌心大小一块玉佩,言辞恳切道:“往年丰豫与友人一同吃酒游玩,无意中得到这块玉佩。这玉佩本无用处,丰豫一直拿来装点门面附庸风雅。今日我决心洗心革面,斩断往日浪荡奢靡的习性,留下此物也没有用处,赠给公子权作一点回礼吧。”
说完也不等人回话,刘丰豫将玉佩直接塞进雪盏手里扭头就走。雪盏看看鱼尺素神色,还是没追回去塞给他。
等刘丰豫的身影转了个弯消失后,鱼尺素才拿过那玉佩细细端详,只见此玉温润细腻,白如羊脂,通体竟雕成一个旋身起舞的胡姬模样。
三个人离了村子,纵马扬鞭又是一阵飞奔。走了小半日,渐渐官道上人烟稠密起来,三个人便勒马徐行,慢慢欣赏议论路上的人情风物。走着走着,就见前面有一个草市镇,看起来车水马龙甚是繁华,三个人便说不如进镇上去休息片刻。
不远处便是镇子的入口,前面立着一块负屃环抱的石碑,上书“上京”两个大字。石碑后身是密密麻麻的碑文,三个人看了一遍,原来上面记录的正是此地的沿革来历。
这上京镇三十年前不过是一个小村庄而已,但其毗邻官路,又恰逢河道会聚,乘着漕运之便,成了各地举人们上京赶考,歇脚休整的必经之地。
几十年里,途径此地的士子陆续有人鱼跃龙门金榜题名,不但出了二十余位进士,更有两位出类拔萃的,殿试上被钦点为探花。那封官拜爵的士子,后来又竞相写下文章,怀想入京前夜的陈年旧事。
事情传扬开来,有风水先生铁嘴断言,说此地被山带河,有文曲昌兴之象。自此天下士子赴京应试无不留宿于此,以图浸染文脉高中皇榜,故而得名“上京”。近些年来,此地蒸蒸日上,越发繁荣昌盛,竟慢慢成了一个热闹非凡的繁华市镇。
进了镇子,三人一路沿河道而行,只见水面上舟船往来犹如穿梭,大半都是远道而来的客舟藩船。大街小巷走路谈笑的行人不少身着万国衣冠,形容举止全不像是本朝子民。店铺商号售卖的都是四海奇珍,不但有珍珠香药,白象牙犀牛角,连孔雀猛犬这些珍禽异兽也不少见。几间沽酒铺子胡饼食店里,当垆温酒的全是美艳胡姬。
想不到这小小市镇,竟颇有几分京城藩坊的气象。见这古怪风物,桃樽止不住地东张西望,满脸诧异道:“这上京镇好生蹊跷,不是说举人云集么,怎么满街上净是番邦胡人,读书人反倒瞧不见几个?”
雪盏倒是猜到了几分缘由:“你算算,今年并不是大比之年,春闱不开,举人们不是在家里悬梁刺股好好念书,就是在外面附庸风雅吃酒游玩呢。倒是藩商胡姬汇聚于此,真是怪道来哉,家里采买掌柜也从没提过这上京镇。”
鱼尺素也好一番左顾右盼,正赶上酒铺中一位当垆胡姬冲他妩媚一笑,立刻收敛心神专心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