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侯府众人用完早膳,因湿闷的天气都懒得出门走动,整座宅子就显得格外宁静。
可老夫人的房里,却有着难得的热闹。
顾双华站在熏笼旁,抬手往鼻前轻扇了几下,再转头去唤丫鬟过来,声音细细柔柔:“这香的味道过于重了,祖母不喜欢,可以换成佛手橘再加沉水香。”
老夫人半搭着眼皮,身子歪靠在罗汉塌上,手指捻着碟子里的蜜饯塞进嘴里,却并不招呼一大早就赶到房里来请安的顾双华过来坐。
她不发话,顾双华就得规矩地站着,可她对老太太有股自然的亲近,因此也不觉得拘谨,眼神开始不安分地在屋内乱转,然后手指着花架笑着道:“祖母以前总怪这盆丽格海棠不好养,开花就爱烂根,想不到如今被养的如此繁盛。”
老夫人斜着眼角看她,总算懒懒轻哼一声,再摸过张帕子擦手,仿佛连眉间堆着的皱纹都写满了:我不高兴!
她昨日虽在外人面前维护了这个孙女儿,可埋在心里的那股子怒气,却翻来滚去,怎么也难消散下去。
顾双华从两岁进他们家门,这十几年来,府里长辈要说真心疼她的,除了老侯爷也就是自己这个养祖母了。
她当然知道媳妇邹氏不喜欢这个出身不明的养女,下人们最懂察言观色,眼看着主母对这位三小姐的态度,日子久了,连府里地位高的嬷嬷都敢摆脸色给顾双华看。
所以,儿子不在了以后,老夫人就总想,别让这孩子在侯府孤立无依,自己能护着也就多护着她点。
可最近这一年,她对这个孙女儿却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按照邹氏的打算,三小姐及笄后就随便打发给一个商贾之家,但凡是正妻,也不会亏待了她。可老夫人绝不同意如此草率就把顾双华给嫁出去,两人僵持着互不相让,顾双华的婚事也就一直拖着。
但出乎她们意料的是,顾双华竟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老夫人原本想着:有打算也是正常,花骨朵般的少女刚吐出蕊,谁没点儿藏着不想告诉长辈的心事呢。
可很快,许多传言不胫而走,也有不少落到了她的耳朵里。
开始是向来低调不爱打扮的三小姐,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将辛苦攒起来的月银全换成了衣裳首饰。
接着,她也不知从哪搜罗来的晏宝斋最新的胭脂水粉,全送到长姐顾双蛾的房里,哄的长姐十分开心,换来陪她出入各种世家子云集的宴席和诗会的机会。
据说,顾双华在诗会上十分引人瞩目,因她不止美貌惊人,流露出的文采也不输任何世家小姐。更吸引人的,是她在举止顾盼间,介乎于妖艳恣意和名门端庄之间独特的媚态。于是,许多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们都开始打听:跟在长宁侯大小姐身边的,究竟是哪家小姐?
渐渐的,顾双娥总算回过味来,自己原来是被人利用了。
可怜她次次都精心装扮,说话行事样样不离侯门小姐的气派,想借这些机会寻得位良婿,谁知那些的人眼珠子竟只盯着她身边的妹妹。
这对从小高傲的顾双娥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辱,于是气得跑去母亲面前控诉,说到伤心处,就差嚎啕大哭一场。
邹氏听得勃然大怒,让人将三小姐叫过来狠狠骂了一顿,又罚她在院子里跪着思过,一直跪到自己满意为止。
谁知顾双华不为自己申辩,只说在主院里跪着,会让旁人说闲话,传出去对嫡母的名声不好。然后她自请到佛堂外去跪,可还没跪到半个时辰,正好撞到每日来礼佛的老夫人,老夫人见她哭得面如白纸,几欲昏厥的模样,连忙心疼地赶忙上前询问。
她从小看着顾双华长大,深知这孩子的性如璞玉,至真无华,就算他们说的事是真的,无非就是爱出风头,也不算什么大错处,于是马上赶到正院为孙女出头,勒令邹氏不许再责罚她。
可这件事过后,老夫人再仔细观察这个孙女,只觉得她无论姿态、个性都变得有些陌生,也不再上自己房里来说话。十几年来,她们祖孙两人第一次有了若有似无的隔阂。
再后来,就是昨日的尚书府提亲事件。其实,若是顾双华和那位王公子真的私下定了终身,老夫人虽说不上赞同,也不会因此而怪罪她。
真正让老夫人心寒是,她从头到尾将这事瞒得密不透风,自己和邹氏一样是尚书夫人找上门才知道这件事,几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然在外人面前,老夫人还是本能地维护着顾双华,不想让她被别人欺负了去,但回房后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这个她从小疼到大的丫头,好像真变成了她所不认识的模样。又或者……以前的所有都是伪装,这一刻,才是真的她。
老夫人活到这把年纪,实在不能忍受被最疼爱的人欺骗,越想越觉得心如锥刺,气得整晚都没睡好,这时再看低眉顺眼站在面前的那人,愤愤打了个呵欠,颇带着怨气道:“你如今心思多了,还有空记着祖母房里的花吗?”
顾双华鲜少被祖母这么指责,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想明白是因为昨日提亲的事,摸了摸鼻子,仍是笑着道:“不止是花呢,祖母房里的样样我可都记着。这边的窗棂都掉漆了,得叫人来修整修整。桌上的茶具全换新了,看这图案不似凡俗,应该是御赐之物吧。还有,怎么都四月了,榻上还没换成薄被,是不是这几日下雨,您的风湿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