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咳嗽都没有一声。
岐王走到香案前,面南而立,面带微笑,展开黄绢圣旨,口宣:“有懿旨:秦韩氏听宣!”
韩氏跪下,叩下头去。
岐王大声念道:“有秦韩氏贞良淑德,卓有劳绩,加恩封诰一品诰命。今遣岐王持冠传旨,即着秦韩氏谨受诰诏,毋负朕望。钦此!”
这道旨意是彭睿孞的手笔:不知道如何措辞叙功,干脆就不罗嗦了,一笔带过——反正就是封了!
韩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肯定听错了:一品夫人?
岐王笑道:“恭喜夫人!请接旨吧。”
韩氏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臣妾……谢恩,领旨。”
岐王一边抬手虚扶:“夫人请起。”一边用眼光寻找自己的妻子。
看到丈夫的眼风扫了过来,发了半天愣的岐王妃才反应过来,款款地走上前去,扶起了韩氏:“妹妹起来吧。”
之前她愣住了,是因为实在没想到:秦禝这位大嫂,怎么会这么年轻!
这位大嫂的说话,在秦禝那儿,管用吗?
韩氏整个人如坠云雾中,迷迷糊糊的,家里人一个个上来行礼恭贺,她不晓得都有谁向自己道了喜,自己又回了什么话。
岐王已经办完了自己的差,可以回去交旨了,岐王妃的意思是现在就帮秦韩氏大妆,然后就进宫谢恩。
韩氏说:臣妾方才在厨房里忙活,身子上还有油烟的气味,一定要沐浴净身之后,才敢穿戴朝廷诰命的服饰,随妃进宫谢恩,不然太不恭敬了。
岐王妃倒没闻到什么油烟的味道,见她实在坚持,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以为意,就由得她了。韩氏告了罪,退入后院。秦府忙不迭地奉上点心茶茗,并招呼岐王妃一众随从,也不必细表。
为什么要沐浴净身?厨房油烟云云当然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要洗掉身上香露的味道。
不得不赞一句咱们秦公爷,端的是明见万里之外!离京之前,秦禝已经告诉嫂子,万一太后接见,有一件事是顶重要的:觐见前务必洗净身上的香露。
韩氏问:是怕太后觉得不庄重吗?
秦禝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同样的香露,我也进了一支给太后,且跟太后说,这样的香露,全夏国只有一支。
嫂子明白了,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
其实秦禝走后,韩氏平时已经很少用这种香露——给谁闻呐?净身沐浴只是为保险起见,万无一失罢了。
韩氏沐浴完毕,在岐王妃带来的嬷嬷们的帮助下。大妆起来。先化妆,然后换上全套的一品诰命服饰。
岐王妃带了全套的妆品,什么香粉、胭脂、唇膏、黛石……不一而足。化妆品韩氏自己当然都有,但是比较“轻浮”,不够后宫的“标准”。于是就用岐王妃的私藏,敷上苏杭产的宫粉,用秦淮的胭脂涂腮。然后红唇一点,一位大妆贵妇便宛然从画上走了下来。
岐王妃赞道:“妹妹,你生得真是好看。这么一打扮。就是画上的人儿都叫你比下去啦。”
韩氏微羞,福了一福,低声道:“王妃谬奖了。”
于是亲亲热热携了韩氏的手,一同登上岐王妃的大轿,喜儿捧了衣包,坐了秦府自己套的一辆翠盖朱缨的马车。吴伯亲自驾车,跟在后面。顺天府的衙役在前面开路,王府亲兵左右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紫禁城而去。
到了宫门口,落轿下车,吴伯当然得等在宫外,喜儿却是可以跟进去的。也不说这九重巍峨给主仆二人带来的震撼。单表跟着岐王妃一路逶迤,终于到了长春宫。
皇太后在东暖阁传见。岐王妃引路,李孝忠报名打帘,韩氏风摆扬柳般跨过门槛。款款上前,盈盈地拜了下去:“太后吉祥。”
李念凝以为自己花了眼,她满脑子中都是一位四十多岁、端庄敦厚的中年妇人形象,怎么突然出来一个娇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如花佳人?
李念凝一向以容貌自喜,眼前秦禝这位大嫂,端的是欺雪压梅,闭月羞花,完完全全可以和自己“相敌”!
一种奇异的、酸酸涩涩的感觉爬上心头,脑子中微微有一点混乱,原先打迭好的一肚皮亲热话,莫名奇妙就说不出口。
泛泛地聊了几句,李念凝便吩咐,传一顶软轿,把秦韩氏送到钟粹宫去,拜见东太后。
长春宫距钟粹宫不算近,赐轿表示特别的荣宠。
韩氏拜辞之前,李念凝叮嘱,觐见过东太后,就回来长春宫,我等着你一起传膳。
韩氏谢恩离开之后,李念凝一个人发了半天的呆,为这个意外、也为自己的失常发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美貌的女人又不是没有见过,对其他的女人,哪怕是面对先帝的诸位妃子,自己当年的竞争对手,也似乎不是这种感觉啊?
等人家从钟粹宫回来,自己一国之母,可不能再这个样子了。
不肯再往深处想,心情便慢慢平静下来。
这一等就等了好长的时间,直到传膳的时间到了,韩氏才回到长春宫,面色惶惑,连连告罪,说是东太后拉着说话,说着说着时辰就过了,自己也不敢提醒,直到东太后要赐饭,不得已说已领了皇太后的恩典,东太后才放人。
煞是作怪!一见到这个韩氏,之前的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又回来了——和她在东太后那边呆得久了却毫无关系。
李念凝以尽量体贴的口吻说道:“你快去换了大衣服,咱们传膳。”
一品诰命服饰非常笨重复杂,吃饭前是一定要换回普通的衣服的。喜儿捧的衣包做的就是这个事情。
韩氏换了衣裳回来,轻衣缓带,淡扫娥眉,又是另一番风情。
李念凝看在眼中,那种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传上膳来,一式两桌,主客一人一桌,御膳有什么,韩氏就有什么,这也是很荣耀的一种待遇。
只是既有心思,面色便怪,语言便淡,这顿珍馐佳肴便用得味同嚼蜡。
用过了膳,天色已晚,宫门即将下钥,原计划是要留韩氏宿在宫中的,但李念凝在心里压了又压,终于说服不了自己,放了赏之后,就要韩氏跪安了。客人临行之前,主人努力做出亲热的样子:“以后得空儿,常进宫来叙叙。”
当天晚上,入梦之后,那个远方的来人又一次上了自己的床。她情热之间,竟第一次主动抬起身子迎了上去,正要入港,秦韩氏莫名出现在床前,先给自己蹲了一福,然后站起来微笑着说道:“小稷,这可不好。”
又是一惊而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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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禝当然不知道他的两个女人已经见过了面,他正在训练场上大皱眉头。
黎明时分,孟春的天气晴好、温暖。无数的营帐一起收拾开拔,人鸣马嘶,战旗飘扬,各团列队成行,踏上征途。
秦禝在近卫兵们的护卫下,纵马驰上一个小山坡,山脚下的景象非常壮观。
沿着大路,一队接着一队的人马开了过来,一面又一面的团旗和军旗迎风招展,手上的武器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趟过浅溪,走过长桥,这条人流组成的巨龙很快南不见首,北不见尾。
团队之间快活地打着招呼,不时爆发出轰然的喝彩和喝倒采的声音,军乐团起劲地演奏着,指挥官高亢的口令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军犬们兴奋的吠声。
秦禝迎着阳光眯起了眼睛,真是美好的一天!
有人发现了高处的秦禝,秦禝举手致意,这个动作引起了士兵们潮水般的回应,欢呼声海啸般漫过山谷。
秦禝侧后方,心柔骑在一匹皮毛油亮的枣红马上,她看着前方这个沐浴在阳光中的男人,心醉神迷。
那天晚上过后,江南女儿心中那颗小小的情愫种子,不可抑制地发芽、生长、开花,再见到“老爷”,不论何时何地,女孩的脸儿,浅云深晕,总是红的,美丽的大眼睛总是异样的温润、明亮,心儿动不动就跳得快了。
秦禝的眼角余光捉到了心柔,他偏转头,示意心柔上前。心柔涨红了脸,犹豫了一下,催马上前。
她穿着笔挺合身的军服,披着起花的小斗篷,腿上是过膝的铮亮的软皮马靴,腰间紧紧束着宽皮带,
嫩绿的山坡上,碧蓝的天空下,清澈明亮的阳光中,天地间一朵最娇艳的花儿。
他想,我们男人打仗,为了什么呢?为了家乡,为了国家,也是为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吧。
江明山,山势一直绵延到会津。这些山虽然都不算高,可也是山。
山间溪流遍地,支流汇入干流,先是东西流向,然后变成东北—西南流向,龙武军的进军路线是由西北而东南,就是说。这条河刚刚好横在龙武军南下的途中。
河流在峡谷中蜿蜒曲折,对岸的山上密布叛军的防御工事。河面上有两座桥,这两座桥是南下会津的必经之路,桥的尽头,往上看去就是叛军防线的中央部位。
还不止,河流的上游还有一个大坝,也在叛军的控制之中。
就是说。如果想接近叛军阵地,要么列队过桥,为叛军的弓箭手提供打靶服务,要么先爬下峡谷,想法子渡过河,然后再往上爬——还是靶子呀。
叛军高兴起来,还可以开闸放水。把这条河变成龙武军的一个大游泳池。
龙武军到达之后,安营扎寨,并没有马上发动攻击,只是在有条不紊地布置阵地。用以迷惑敌军。
另一对龙武军是远远绕过了叛军的主阵地,从一片浅滩过河,翻过山脊,沿一条小路。运动到了叛军防线右翼侧后方的米泽,发动攻击。
至于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功绕路至叛军身后,则要归功于。秦禝自接任指挥以来坚持不懈的情报工作。
秦禝的情报来源,除了自己派出的探子以外,最重要的是逃亡过来的奴隶。
对于奴隶来说,他们的奴隶主老爷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不但山川险阻、军队驻防、工事设置、仓储地点,他们明明白白,就连哪个男主人和哪个女主人有私情,哪个财主在哪里埋了多少粮食,奴隶奴隶们也一清二楚。
还有一个情报来源比较有趣,当地的穷苦人。
作为普通的体力劳动者。穷苦人在劳动力市场上很难和更低廉甚至免费的奴隶竞争,不能从战争中收获任何利益,却要为战争付出流血流汗和严重的财产损失的代价,有这么一帮子不爱上战场反过来乐意当带路人的便一点都不奇怪了。
龙武军的情报人员发现,只要花很少的金钱,就可以买到很有价值的信息。
而且在扶桑奴隶主们可以花钱买穷苦人代自己送死。固然有许多高官名门子弟在战场上和龙武军浴血奋战,但也有不少有钱人借此得以免服兵役。这种政策,底层老百姓看在眼里,自然更加离心离德。
所以,叛军扮成的探子并没有得到龙武军多少有价值的情报,但叛军种种布置,包括相关的山川地理,秦禝早已了若指掌。
他虽然从未到过前线,但对叛军防线周边地理状况的掌握,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叛军自己。
这条秘密的进军路线,就是由逃亡的一批奴隶提供,然后由龙武军的情报人员和扶桑军队中向导共同勘测确定的。
秦禝想,哎,真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啊。
但是秦禝还是低估了,叛军的抵抗程度。借着夜色,龙武军发动的进攻!
�0�2夜色下偶尔钻出云层的月亮容颜惨淡,在她的悲凉的目光的注视下,激烈的肉搏战开始了。
�0�2�0�2�0�2�0�2如果能从空中看下去,纵横交错的战壕里,无数个身影,你进我退,翻滚绞扭在一起。
�0�2�0�2�0�2�0�2喊杀声也不如何高亢,士兵们似乎都在闷着头搏杀,好像不想惊醒这个原本美好的夜晚。
�0�2�0�2�0�2�0�2但战斗血腥残酷的程度,超过了城东高地主岭第一道防线时那场肉搏战。
�0�2�0�2�0�2�0�2尸体迅速一层层累积起来,血漫过了还能够站立的人的脚踝。
双方的士兵都源源不绝地进入龙武军新挖的战壕。不少地方,尸体堆积,无法通行,士兵们只好爬出战壕,于是搏斗从壕内延伸到了地上。
�0�2�0�2�0�2�0�2云层开始散开,月华如水,洒在人间的这个大修罗场上。
�0�2�0�2�0�2�0�2到了凌晨微熹的时候,约翰斯顿将军绝望地发现,战壕里的战斗还没结束,但龙武军的战壕居然依旧在往前延伸。
�0�2�0�2�0�2�0�2叛军终于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0�2�0�2�0�2�0�2这一次,龙武军没有试图追击,他们自己也深感疲惫。
�0�2�0�2�0�2�0�2清理战壕就花了很长时间,一具具战友的尸体被抬了出来,等到所有的武器军械也捡拾干净后。龙武军填平战壕,将叛军阵亡士兵就地掩埋。
不然容易生出疫病
�0�2�0�2�0�2�0�2后人会知道这里其实是一片广大的坟墓吗
下起雨来了。
秦禝走出帐门,雨点洒在脸上,一阵清凉。嗯,真舒服,我就喜欢下雨。
雨势开始变大。一双柔嫩的小手从背后把一件雨衣给他披到身上,秦禝转头,心柔水蜜桃一般鲜嫩的脸庞上挂着晶莹的雨滴。
他心中一阵温暖,携了心柔的手,回到帐中。
两个人静静地拉着手,站在帐门口,帐外雨倾如注。
慢慢地,秦禝的脸色变了。
我不应该喜欢下雨的。
暴雨中,军队是很难行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