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浮桥毕竟还是搭成了!负责冲锋的军卒,狂呼着踏过两道浮桥,从早已轰开的缺口透入长墙,以刀枪对付墙后惊慌失措的隋匪军,很快便占据了左右二三十丈的一块地方。待到穆埕的后队源源过河,隋匪军就连石垒也守不住了,正面的两个大垒,四个小垒,皆尽被龙武军攻破,被围杀在垒中的兵士,总有千数之多。
这一下,环绕苏州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陆续过河的龙武军,是第六团整部和第七团的三个营,攻城器械也陆续地运过河去。第二天,顶过了隋匪军的两次反冲锋,算是把这个“滩头阵地”彻底扎稳了。
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秦禝却忽然传来两条命令,一是命梁熄约束各部,把攻势放缓,这几天打个样子就好,让部队先休整一下,二是命郑四水即刻赶来大营。
梁熄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军令如山,哪敢违背?郑四水更是当天下午就赶回大营,到了秦禝的大帐,报名参见。
“郑四水,上一回在青浦,你跟刘劲宽他们打过交道了。他最后能够开城投降,你的功劳不小。”
“卑职不敢当,这都是大帅的栽培和提拔。”已经升任了第六团副团官的郑四水,恭恭敬敬地说。
“嗯,苏州打到这个地步,想来刘劲宽的心里亦有数,终归是守不住的。”秦禝的声音很平和,娓娓道来,“现在城北的新军拼了命的打,咱们龙武军这几天倒是抬了抬手,为的是能让他喘一口气,好好琢磨琢磨。他是聪明人,这一节,想必能看明白,你不妨再跟他联络联络,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收到郑四水递过来的话,刘劲宽动心了。
刘劲宽是郑四水的同乡。他的部下,多是两湖一带的兵,不在伪隋国起义的嫡系的范畴之内,于是在供应上和封赏上,以往也不免会遇到一些差别对待。现在苏州被两军夹击,外围墙堡次第攻破,他已经感觉到,苏州要守不住了,伪隋国的气运,只怕也延续不了多长时间。
既然如此,何不趁着坐拥重兵的时候,跟朝廷讨价还价,为自己和手下这些兄弟讨一份前程?毕竟现在苏州的守军,大部分都是他们的部队。
这个主意打定,便派人私下回复了他这位同乡。刘劲宽有这样的意思,是天大的事,郑四水不敢专擅,立刻到大营来禀报秦禝,再把秦禝交待的话,带去给刘劲宽。如此往来两趟之后,刘劲宽终于表示,愿意亲自到大营,面见秦禝,以表诚意。
跟刘劲宽一起来的,伪隋大将汪子澄。他们两人换了一身普普通通的夹袄,不带随从,由郑四水陪着,在苏州城外一个小渡口,乘坐龙武军水师的小船,漏夜来到了大营。
两个人敢于孤身入营,这样的胆气,让秦禝颇为佩服,同时也可以见得他们确有投降的诚意。
秦禝的中军,设在镇内的一所祠堂。吴椋的亲兵营在祠堂外十丈的地方就开始下警戒,剽悍的卫兵像两溜墨线,一直排到祠堂二门之外。大堂的门口。则是四名六品服色的侍卫在站班。刘劲宽和汪子澄一到。吴椋毫不客气地把这两位隋匪国的大将又上下搜检了一遍,才亲自带了他们入内来见大帅。
秦禝却是意外的客气,站在门内相候,一见二人进来,热情地迎上前去,连刘劲宽要给他请安,亦都不许,搀了手。亲自送到一侧的椅子上坐定,这才笑着打量起这两个人。
刘劲宽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生得很壮实,双肩极阔。汪子澄高瘦,但放在膝上的一双手,骨节突起,遒劲有力,显是握惯了刀枪的人。两人的眉宇之间,都有一股凶悍之色。亦有隐隐的戒备之意,虽然极力掩饰。但心情紧张之下,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秦禝话说出来,却很温和。
“刘将军,汪将军,我久仰你们的大名,今日才有缘相见,幸何如哉!”秦禝微笑道,“两位敢孤身进我的大营,可见不脱英雄本色,我佩服得很。”
刘劲宽和汪子澄虽然是大将,但这些称号,乃是伪隋国伪封的,朝廷可不承认这些人的身份,只当他们是匪,因此在这样的场合中,喊他们将军,算是一种亲近的表示了。
“不敢当。”刘劲宽和汪子澄,都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由刘劲宽作答,“上一次在青浦城,没有福气能当面拜见大帅,到今天才算补上了。”
这说的是第二次申城战役中,刘劲宽被龙武军困在青浦,无奈投降的事。他主动提起来,倒让秦禝没有想到。
“我一直敬重刘将军的威名,那样的情形下,倒不便相见了。”秦禝笑着说,把刘劲宽又捧了一捧,意思是你那时候是个俘虏,见面不免尴尬。
“所以我今天特来拜谢大帅的不杀之恩,”秦禝这一连串的做作,终于让刘劲宽放下了出入大营时的那份紧张,“劲宽决意率领苏州城内的二万部下,反正投效!”
终于切入正题了。秦禝微微颌首,却没马上答话,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
“刘将军,你这句话,是出于真心?”
“我敢来见大帅,自然真心诚意。若是大帅不信,永宽愿意断指明誓!”
“不必如此,我自然信得过刘将军的话。”秦禝点头道,“只是李纪德的新军,就在城北,你为何不去找他,倒来找我呢?”
刘劲宽心说,明明是你派了郑四水来联络的,怎么倒过来问我?不过这句话,不能直说,于是换了个说法。
“我在申城,两次败在大帅手上,因此心服口服。”
言下之意,是对新军和李纪德颇有不服之意,而且只说申城,不说苏州,可见刘劲宽心里,还认为苏州只是一个不胜不败之局。
秦禝却好像没听出来一样,连连点头,神色之中满是嘉许之意。
“好,好,刘将军真的是率直之人,毫无隐瞒。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请问刘将军——”秦禝的眼光先扫一眼汪子澄,才又移回到刘劲宽的身上,“当初我在高桥设法场,在投降的隋匪里,杀了几百个人。你们今天来,不怕么?“
刘劲宽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随即便大声说道:“大帅当日不杀我,今日自然也不杀我!”
“不错!”秦禝一拍桌子,“刘劲宽,你以诚待我,我自然以诚待你——吴椋,拿三杯酒过来!”
等到刘劲宽和汪子澄都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端起了酒杯,秦禝持杯与他俩一碰,说句“各凭真心”,一饮而尽。
虽然什么“歃血为盟”的场面,但这杯酒一喝,大家对彼此的态度,都表满意,于是要谈下一件事。
合谋议定了准备投降献城的,是刘劲宽以下的八个大将和部将,唐冼榷则不在此列,也就是说,要想投降成功,还必须要过勇王和唐冼榷这两关。因此,不论是为了彻底消除官军的疑虑,还是为了行动的顺利进行,都有必要交一个“投名状”来。
“把勇王拿来见我,”秦禝微笑着说,“不知你们敢不敢?”
“这……也不是不敢,只是……”刘劲宽跟汪子澄对望一眼,大起踌躇。
踌躇的原因是下不了这个手。勇王对待部下,一向有恩义,既孚威望,又得人心,刘劲宽等几个人,也曾屡受勇王的提拔。要说把这位勇王绑到官军的大营里来,于心何忍?而且也怕犯了众怒,导致手下的军队离心离德,因此不能不硬着头皮,向秦禝老老实实地做了一番说明。
这是预料中的事,秦禝并不以之为杵。勇王本人对待部下确实不错,因此刘劲宽现在有这样的表示,不足为奇。
“勇王的事,我不难为你们。”秦禝说道,“那么杀唐冼榷,行不行呢?”
“行!”这一回刘劲宽回答得很干脆。
“哦?”秦禝盯着刘劲宽问道,“他不是你们的结拜大哥?”
“不瞒大帅说。自从他在青浦城外扔下我们一走,结拜之情就已经没了!”
原来如此。当日唐冼榷在青浦城外被龙武军横扫,溃向嘉定,导致刘劲宽几个坐困孤城,跑都跑不及,终于成了龙武军的阶下之囚。
既然这样说,那么事情再无可疑,投名状的事,就算是敲定了。
然而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关键中的关键——他们又要投降,又要献城,又要杀人,所为的,当然是一份前程。
刘劲宽开出来的价码是,准许官军进城,但他们自己的部下,要划半城以守。
“可以。”秦禝答应得很干脆。
“准我把旧部编练为官军,给发军饷。”
“可以。”
“我们八个人,原来受过伪隋帝的伪封,现在既然洗心革面了,想向请朝廷请一个名号。”
这是在要官了。刘劲宽的意思是,他和汪子澄的四人是伪隋的大将,想要个四品的武职,其余四个部将则要个五品的武将,一下子就是八个将军的位子。
“可以。”
秦禝答应得这样痛快,让刘劲宽喜出望外,于是把最后一个要求,也吞吞吐吐地提了出来。
“大帅,”刘劲宽很吃力地说,“这八个武职的赏,我们斗胆,要请朝廷指明何州何任。”
这句话一说,连在一旁侍立的吴椋,都不由在心中倒抽一口凉气——他们居然要八个实缺!
若只是赏赐一个品级,这也就罢了,想要实缺,那还了得?吴椋心说,一州之内,也不过两三个四品武职,你们八个隋匪头子,就敢开口说什么“指明何州何任”?做你娘的梦去吧!
“可以!”秦禝的回答,让吴椋大吃一惊。
“谢谢大帅栽培!”刘劲宽喜得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
“坐,坐,不过这样一来,我的功劳,要让李纪德李大人分去一半了。”秦禝叹气道。
刘劲宽愕然,一时不明白他是何意。
“刘将军,你们只要提了唐冼榷的头来,这些应有的赏赐,朝廷必会恩准。可是我到底只是一州的长史,八个五品以上的实缺武职,非同小可,是极大的恩宠,当然得由李大人亲自出奏,才能显得名正言顺,隆重其事。”秦禝向他解释道,“我看这样好了,城北的正面,是房宪的先锋营,我给李大人写一封信,派郑四水陪你去找了房宪,再一起去见李纪德。你们三个,原来都是同袍,现在又都归顺朝廷,同为国家效力,真是一段佳话。”
刘劲宽明白了,秦禝是在替他们着想,感激之余,又有些担心。
“大帅,我怕李纪德那里,万一谈不通……”刘劲宽犹豫地说,“何况,还会分薄了大帅你的功劳。”
“一定通,一定通!”秦禝摆着手笑道,“李纪德是最知道轻重的人。你拿苏州城交给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不通的道理?至于说功劳么,都是为了国家的事情,我让一让好了!”
这真是高风亮节!刘劲宽心说,想不到官军之中,还有这样的官儿。这一下,算得上是仁至义尽。刘劲宽与汪子澄对望一眼,都是喜动颜色。
事情就这么定局了,秦禝立刻写好了一封文书。把刘劲宽提出的几项要求列明在内,申明不敢自专,要请李纪德定夺。他把信交给郑四水,嘱咐了一番,派他陪同隋匪军的这两位大将,仍是走水路,绕道城北去见房宪。
秦禝只把三个人送到门口,便负手而立,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面色沉静似水。一丝喜怒哀乐也看不出来。一旁的吴椋,却涨红了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秦禝瞧了他一眼,“你有话说?”
“爷,”吴椋嚅嗫道。“这也太便宜他们了……还有李纪德,平白得了一件大功。”
“他们在杭州杀了四万人,坏了几千妇女的名节,又在青浦城虐杀了我三十四个兵,”秦禝的话,像是在回答吴椋,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他们真是敢作敢当的汉子……这样的人,赏几个实缺,算得了什么?李纪德自然会好好酬庸他们的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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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勇王敏锐地感觉到,苏州城内的气氛,不对了。
他现在是把千斤重担都挑在了自己肩上——这副担子,一头是伪隋大都,另一头是他的苏州,他已经挑得越来越吃力。
他毕竟没有三头六臂。眼见得伪隋帝定下的返程期限一天天将近,苏州的形势却不但没有好转,而且还日趋恶化,这让经历过无数恶战、见惯风浪的勇王,也开始有了束手无策之感。
新军也还罢了,底子毕竟是老军出来的军队,算是老对手,熟悉得很,自己并不把新军放在眼里,倒是那支龙武军,是怎么回事呢?从一攻申城开始,打一次,龙武军则壮大一次,到了现在,几乎没有哪一支部队,能够跟龙武军正面交手了。自己的精锐中军,已经调到了大都,而城里的部队……
唐冼榷当然是信得过的,自己的女儿,就是嫁给了他。至于刘劲宽这几个人,就难说得很——固然官军两军的攻势很猛,但这几天来,刘劲宽等曾三次出城,每次都说是视察城外的防务,然而每次回来之后,城外的堡垒便会多失几个。到了昨天,连最大的石垒也都丢掉了,守堡的兵士,损伤却不大,得以撤回城里。
军心不稳了!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阅人无数的勇王,仍然有不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