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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进击鹿城

秦禝被自己吓坏了。

倒不是害怕自己刚才那句失言暴露了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都绝不会有人相信,他秦禝居然不是大夏人。

吓到他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要谋划天下,书写春秋。怎么就这一件斗牛服,就让自己失态到这个样子?简直是得意忘形了。

官场的核心即是对权力的崇拜和追逐。纵观历史,多少有志之士,起初只是把追逐权力,作为一展胸中抱负的手段,然而一登庙堂,在官场之中浸淫日久,便不免把当初的理想渐渐忘却,转而把权力本身和它所带来的荣耀,当成了终极目标。这样的一杯美酒,一经品尝,便少有人能够逃脱它的诱惑,往往就会沉湎其中。

作为一个读史的人,这些道理,秦禝何尝不知?只是“当局者迷”这句话,再不错的。他由一个不知权力为何物的学生,穿越到这个年代,出生入死,几经奋斗,终于成了足可睥睨一方的大员,又骤然获得如此稀罕的嘉赏,心旌摇动,倒也在情理之中。

而白沐箐无意之中的这句话,却宛如当头棒喝,啪的一声将他打醒。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副得意的神情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虽则愁眉苦脸,但心中却已经神思清明:这杯酒,身在官场上。却不得不喝啊,但只是要时刻警醒。万万不要醉死在里面了!

白沐箐见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不由得奇怪,问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不高兴了?”

“不高兴?我没有不高兴。”秦禝楞了一下,知道她误会了,展颜一笑,说道:“沐箐,我要多谢你。”

白沐箐却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句话,对秦禝来说价值万金。见他笑了,这才放下心来来:“多谢我啥?伺候你穿穿衣服,还不是平常事体。”

这是说不清楚的事。秦禝摇摇头,看着镜子里的白沐箐,问道:“沐箐,你看这一身锦服,好看不好看?”

“好看啊,要不大家怎么都来给你道喜呢。我在申城里,没见哪一位老爷大人。穿过这样的官服!”

他仰起脸来想了想,接着说道:“现今的朝堂上,只有三人,得过这样的赏赐。现在我得了,你高兴不高兴?”

“哟……这么稀罕。”白沐箐抿嘴一笑,“你高兴我就高兴。”

“唔……说起来,还有更好的,那可就是蟒袍了,那可是就是只有王爷们才能穿戴的袍服!不过朝廷上也不是没有赐过蟒袍给大臣。”秦禝一边看着镜中的美人,一边微笑着说,“我去挣一件回来给你,好不好呢?”

这一回,白沐箐却不说话了,咬着嘴唇,连脸色也都变得有些发白,沉默半晌,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好!”

咦?秦禝原本是逗她开心,此刻见了她这样的表示,不免奇怪,问道:“怎么不好?”

“上一回,唐冼榷来打申城,你手下那些兄弟都不在,你就带了几百个县役,去跟他拼命……”白沐箐颤声说道,“我坐在后衙,就像坐在火上烤,心里别提有多担心。可是见了别的人,还得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原来是为这个。秦禝心中歉然,回过手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这一回,你去前线打仗,我在房子里,也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生怕伤到了你……不过我又想,你是好人,菩萨一定会保佑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说到这里,想想那些日子里心中的煎熬,不由得眼圈也红了。秦禝想不到她一往情深,乃至于此,拉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这可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是回来了,可我知道你总归还是要出去打仗的,你自己不是说,要去挣一个蟒袍?哼!”

“我打仗,从来只打胜仗,你该高兴才是。”秦禝笑嘻嘻地说,“不打仗,怎么能立功?不立功,怎么能升官?”

还有一句话不曾说——不升官,我所图谋的大计,又从何谈起?

“你打了胜仗,立了功,升了官,若说我不高兴,那是假的,可我是在替你高兴。你是二品的上柱国也好,是从前的那个七品县令也好,在我心里面,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也不要你再去挣什么蟒袍,也不管什么官爵,只求你平安无事,那就……那就比什么都强。”

秦禝见她感伤,有意要逗她开心,“沐箐,你这是舍不得夫婿我了?”

“什么夫婿……什么的,”白沐箐果然红了脸,低声道,“你又来瞎三话四。”

“我这次要去打苏州,是去替你报仇——不为江山,只为美人!”秦禝干脆卖个乖,环住她的腰,把她拉到怀里来,小声笑道,“勇王去救天京去了,剩下唐冼榷盘踞苏州,我不去打他,就只好等他自己慢慢老死,那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用轿子把你抬进我的府中来?”

白沐箐的舅舅,是死在唐冼榷手上,她曾发过誓,唐冼榷一日不死,自己便一日不谈嫁娶之事。然而听到情郎说要为了这个缘故,率兵远征,蹈身于险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却不是自己害了他?

“有你这一句话,足够了。”白沐箐依偎在他怀里,喃喃说道,“我想过了,跟你在一起,我也不要什么名分了,你……你不要去了,我今天……便交给了你……”

秦禝再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又是感动,又是心疼,不由将抱她的双手,又紧了一紧。

“沐箐,这是许过誓的,不怕菩萨怪罪么?”

“菩萨要怪,只会怪我……”白沐箐已经羞得满脸通红,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柔呢婉转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秦禝只觉怀里这个柔软的身子,渐渐热了起来,哪有不动情的道理?然而他知道,鬼神这些事情,白沐箐是信的,若是破了许给舅舅的大誓,她怕是一辈子也得不着一个心安了。情义可感,因此人家越是这样,便越不能辜负人家!他强忍了心中的驿动,捧起她的脸,只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沐箐,你听我说。”

“嗯……”

“我秦禝虽然不是个好人,但好歹知道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就要想想别人。”秦禝抚摸着她的秀发,平静地说,“大丈夫处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这样待我,我岂肯让你破了自己的誓言,又或者让你落个无名无分?”

“我……”

“你放心,我这一去,必定奏捷!不但我的人会囫囵不缺的回来,而且一定能了却了你的心愿,好让你告慰舅舅的在天之灵,再没有一点牵挂。”他顿了顿,下面的话里又带出了笑意:“到时候,不说三媒六证,至少也是明媒正娶,让你心甘情愿地入我的门!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儿,可就要由得我来折腾了……”

说到这里,本色暴露,抱在她腰后面的手,忍不住便向下滑去。

白沐箐吓得连忙抓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犯愁——这个人,若说他轻薄无行,偏偏在这样的关头上,大节不亏,正气凛然;可若说他是个端方君子,他的手正放在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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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苏州进兵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为的是霜降之后。天气寒冷,那些纵横的水道河汊,即使不曾冰封,至少地面冻得结实,利于骑兵的行动。

松江府境内的龙武军各营,都在抓紧这一段时间,练得热火朝天。而各个县城,大大小小的官儿。也都大忙特忙起来,替龙武军和新军两军筹办军需,连着几万套冬装、帐篷这些御寒的物资,如果不能按时办齐,误了军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禝打算留在申城的守备部队,是钟禹廷的第四团连带一营的骑军,一共二千五百,为的是防备杭州方向的隋匪军,怕他们在申城空虚的时候。有什么异动。然而这样一来,第四团的官兵。也就失去了西进立功的机会,不免沮丧万分。钟禹廷自己,也是老大不情愿,想来想去,壮着胆子来到藩司衙门,请见大帅,想求一个情。

“禹廷,你不好好在营里呆着,跑到我这儿来,想做什么?”秦禝等他行过了礼,端坐在案子后面,笑眯眯地问道,倒好像早已料定他会来似的。

“大帅,我想跟你求一个情。”钟禹廷想了一个说法,鼓足了勇气说道,“第四团,从来都是龙武军的主力,装备亦是最好的。您老花费了这么大的心血栽培我们,现在您要用人的时候,我们倒躲在申城享清福,兄弟们都说,心里面过意不去。”

“嗯,嗯,”秦禝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懂声色,问道:“那要怎么样,你们心里才过意得去?”

“卑职……卑职在想,这些日子,吴银建、姜泉他们,也都辛苦得很,还有穆埕的团也是刚刚才组建起来,”钟禹廷硬着头皮说道,“大帅,好不好让他们之中,谁在申城歇一歇,我的第四团替他们到苏州去走这一趟?”

“唔,”秦禝面无表情地说,“那还有梁熄、张旷你怎么不提?”

钟禹廷支吾着,没有说话。

秦禝叹了一口气,说道:“禹廷,你坐下。”

“卑职……”

“坐吧,我有话说。”

钟禹廷惴惴不安地坐了,等着秦禝发话。

“你是不是觉得,梁熄、张旷他们,是我从骑军中带出来的老人,因此不愿意拿他们来说事儿?”

“卑职不敢!”钟禹廷实在是这么想的,然而哪里肯承认?连忙站起身来回话。

秦禝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才微笑着说道:“不怕打仗,想立功,这是好事。有这样的士气,有这样的决心,隋匪哪有打不平的?可是咱们做事情,不能顾头不顾尾,我且问你,咱们的人、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都是……在申城这里来的。”

“不错!申城是什么地方?是咱们龙武军的老巢,是我秦禝的大本营。区区一个鹿城,一个苏州,打得下来固然好,打不下来又能怎样?无非是重新再来一遍。可是申城若有什么闪失,那就是要命的事情了,所以我当然要拿最好的部队,守住这一块地方,看住这个家!”秦禝拖慢了语气,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现在是谁在守申城啊?”

“卑职懂了!”钟禹廷激动地站起来,啪的行了一个军礼。

秦禝微微颌首,脸色转为郑重,凝视着钟禹廷,一字一句地说道:“禹廷,你要明白,从你上船的那一天起,我待你,就与张旷和梁熄,一般无二。”

“卑职明白,”钟禹廷低声说道,“禹廷愿效死力!”

这一节说通了,秦禝就要交待另外一件事了。他把钟禹廷留在申城,其实是还有要紧的事,要交给他办。

“禹廷,你原来在隋匪的水师里面,干过一阵子?”

“……是。”钟禹廷迟疑着说。这是他最忌讳的一段过往,为了这个缘故,把名字都改了,却不知大帅为何这个时候忽然提起?

“你从营里,挑上百来号人,最好是有些经验,学东西快的。”

“是。”钟禹廷复述了一遍,问道:“不知大帅要让他们做什么?”

“朝廷已经下令,调拨杭州水师进驻苏州!我想着,由你带领一队人,去哪里学习兵舰的操控和战斗之法。”

有这样的事?爱船如命的钟禹廷双眼放出光来,又惊又喜。

“大帅,”他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就算学会了,咱们……也还没有自己的船。”

“要想学会,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谈何容易?只是先尽力熟悉熟悉罢了。至于咱们自己的船……”秦禝闲闲地说,“现在固然还没有,等到年底,说不定就有了。”

大帅说有,那自然会有!而且看大帅的意思,如果有了船,是要交给自己来统带。想到自己居然有可能去指挥一只水师,钟禹廷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请大帅放心,卑职一定把人都训好了!供大人差遣!”

这句话说完,发觉到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才又问道:“还要请大帅的示,大帅拔营去打苏州,那么申城一旦有事,城里是由哪一位来主持?”

秦禝点点头说道,“你问得好。我不在的时候,我的龙武军衙门,由赵定国坐衙视事!”

在江南的官员之中,特别是苏杭一带,有不少能干的人。原因在于这里是朝廷的财赋重地,担子极重,而且开埠之后,通商的事宜繁杂,非能员则不容易应付得下来。

秦禝夹袋里的几个人,像龙武军的总办沈继轩,负责税款的叶雨林人等,都是这样的人物,甚至连吴煋,虽然跟自己不是一路,操守亦不堪得很,但也可以归入能干的一类。

但是这个班底,也有一桩不足之处,就是声名不显。这个短处,对内不觉得,反正大家自己人,英雄莫问出处,可是对外的时候,就少了一个名望资历都足够,镇得住场子的人。

为了这个缘故,秦禝下定决心,要把赵定国笼在袖中。

赵定国虽然也只是一个文举人的出身,但军兴以来,在湖州作战,艰苦卓绝,屡屡大破隋匪军。守湖州州城的时候,以孤师保名城,已被朝廷许为国士,及至写就绝命血书,誓与湖州共存亡,被俘之后,受尽酷刑,而嘴里绝无半个“降”字,这样的气节,更是名震朝野。现在他的身体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受伤的左腿终于还是落下了残疾,因此仍在叔父赵浩浜的家中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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