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雪停。金光璀璨,皇城屹立于蓝天底下,雄鹰翱翔,白云片片似蓬松的棉花骨子,从翘檐朱壁后头冉冉升起。空气凉寒彻骨,风拂过,便如刀子一般剐在脸上。诚贵人在廊下给鹦鹉喂食,远远看见陆贵人来了,忙净了手,迎入院门口,笑道:&ot;天还冷着呢,陆姐姐穿得这样薄,可别着了凉。&ot;
两人相互行了礼,陆贵人道:&ot;原本裹了斗篷,一路走过来,又觉得热,才脱了。&ot;又笑道:&ot;顺贵人今儿要出宫了,依礼该去送送,你要不要一同去?&ot;诚贵人微微讶异,道:&ot;不是说年后再出宫么?怎么…&ot;陆贵人道:&ot;是太后的旨意,说皇后病重,祈福之事刻不容缓。&ot;
诚贵人哂笑,不再接话,携着陆贵人往屋里走。
宫婢上了茗茶,两人往炕上对坐。陆贵人冷得直打寒颤,道:&ot;我怎么觉得屋里倒比外头还冷些?&ot;诚贵人露出尴尬之色,道:&ot;你也知道内务府的那些人,克扣份例是常事,姐姐你是宫中旧人,又是从潜邸随进宫的,自然不比我等选秀入宫的嫔妾。&ot;陆贵人细细打量了,屋中果然只燃了一盆银炭,虽供有火龙,但热气太少,并不抵用。
陆贵人思及自己落宠、削去嫔位等事,亦是落寞,惺惺相惜道:&ot;你也不必灰心,日子还长着,总有翻身那一日。&ot;说给她听,亦是说给自己听。诚贵人黯然一笑,道:&ot;有翊坤宫那位在,谈何容易。听说开了春,户部便会奏报八旗适龄女子的花名册,到时候,皇上哪还记得咱们。&ot;正谈论着,有宫女进屋,屈了屈膝道:&ot;主子,愉主子遣人来问,顺主子就要出宫了,您要不要去送送?&ot;
诚贵人冷冷一笑。道:&ot;说我身上不舒服,歪在床上才舒坦些。&ot;宫人知道意思,遂出去传话。陆贵人眼珠子一转,假意道:&ot;想来愉嫔也是好意,到底是太后下旨命顺贵人出宫祈福,面子上还得周全。&ot;诚贵人并不知陆贵人与愉嫔间有过节,心底生了一股莫名的火气,道:&ot;她当我是傻子呢,那日挑拨我去拨顺贵人的花草,而后自己又去顺贵人跟前讨好,那点子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只有纯主子替我说话,倒是真心的。也不图我什么。&ot;
陆贵人道:&ot;愉嫔心机重得很呢,往后有什么事,你与我商量商量,别叫她利用了。&ot;诚贵人温婉一笑,拍了拍陆贵人的手,道:&ot;谢谢陆姐姐,往后咱们相互扶持着方好。&ot;陆贵人回握住她的手,点头道:&ot;说得正是。&ot;
愉嫔歪在炕上,听着芷烟回话,道:&ot;诚主子说身上不太爽利,奴婢瞧着倒像谎话,隐约陆贵人在里头说话呢。&ot;愉嫔淡淡一笑,道:&ot;她们两个,无恩无宠又无子嗣,正是惺惺惜惺惺,怕是有说不完的话罢。&ot;话锋一转,气恼道:&ot;到底是我看走了眼,本想倚着顺贵人在太后跟前露露脸,讨几分好,不想她自身难保,倒叫我与诚贵人生了嫌隙。&ot;
芷烟宽慰道:&ot;主子别忧心,失了诚贵人,您还有纯主子倚仗不是。潜邸的旧情,纯主子总是顾念。&ot;愉嫔从鼻腔里&ot;哼&ot;了两声,道:&ot;她自仗有盛宠,待谁都是爱理不理。近来我去给她请安,三回里竟有两回不见,架子摆得比皇后、娴妃还足。&ot;略略一顿,蓦然狠声道:&ot;我倒要睁眼仔细瞧着,看她能受宠多久!&ot;
言辞其凌冽,叫芷烟没来由的毛骨悚然。
娴妃奉太后的懿旨,携顺妃、舒嫔、愉嫔、王贵人、金贵人往西华门送顺贵人的轿舆出宫。行至宫街,巧有太监疾步击掌而过,众人知道是御驾临幸,遂下轿避退至墙脚恭候。不过多时,便有两行墨衣虬袍的太监靴声橐橐行来,娴妃忙屈膝行礼,她低着头,余光望去,却发现竟有两台暖轿,心里咯噔一响,浑身都觉不自在。
帘子被风卷起,青橙不经意的往外看,只见有数名女子立在宫墙一侧肃立,她们的袍子在风里起舞,皆低眉垂眼,叫人看不清神色。海安随轿,问:&ot;主子可是有什么吩咐?&ot;青橙轻声道:&ot;没事。&ot;卷帘随风落下,断隔了外头的一切。
到了乾清门,依然是旧年的景色,天街宽广深远,遥遥可望见气势磅礴的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在金光熠熠的太阳底下,流泻着一圈又一圈的橙黄紫蓝。两侧屹立着阳刚霸气的鎏金铜狮,狮身积满了厚雪,白色连绵至保和殿门,北风贴地席卷,细碎的雪花扬在空中,如春日柳絮。皇帝裹着杏黄金丝绣龙纹披风,一手揽在她的肩膀,问:&ot;冷不冷?&ot;
青橙往他怀里依了依,道:&ot;不冷。&ot;又道:&ot;咱们去踩雪罢。&ot;
皇帝摇摇头,道:&ot;你肚中怀着宝宝,岂能在雪里走?凡事要多计量些。&ot;青橙昂着下颚凝望着他,含笑道:&ot;不怕,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脆弱了。我顺着你的脚印踩过去,绝不会有事。&ot;皇帝瞪了她一眼,道:&ot;然后任由你在后头玩雪糊弄朕?&ot;去年她偷偷塞了几团雪到他的脖颈里,还惦记着呢。
青橙嘟嘴,忸怩道:&ot;皇上真小气。&ot;
皇帝见她失落,便问:&ot;你真的很想踩雪?&ot;青橙振振有词道:&ot;那当然,一年里头,能与你来看雪,唯这一次而已。&ot;皇帝望向碧蓝的天际尽头,万物此起彼伏,却是如此的辽阔寂然,叫人心生敬畏。他道:&ot;既是你所愿,朕便成全你。&ot;
又往前走了半步,半蹲了身子道:&ot;上来吧。&ot;
青橙愣了愣,他是皇帝,她就算再放肆,却也总是秉持着分寸。几乎是本能的往后退去,她低声道:&ot;我不敢。&ot;皇帝反脑看她,笑道:&ot;怎么?刚才还吵着要踩雪,让朕不要小瞧你,眼下才一会子,就害怕了?&ot;青橙道:&ot;你是九五至尊,我&ot;
皇帝道:&ot;你就权当我是背着妻子踩雪地的凡夫俗子罢。&ot;他居然自称&ot;我&ot;,青橙想起去黄河巡游的那段日子,明明说是假扮丫头,可他却总称呼她为夫人。皇帝道:&ot;咱们失去过一个孩子,朕不想有第二次!&ot;
她慢慢的贴近他,他的身材高大,肩厚背宽,臂膀刚劲有力,伏在上面暖绵绵的,又舒服又安全,一点都不用惧怕摔倒。吴书来见了,忙甩手让宫人们通通背过身,自己躲在铜狮后头,低眉垂眼,只敢用余光留神。
皇帝起了身,哎呦一声,吓得青橙道:&ot;最近补着身子,比先前又胖了许多,你要是背不动了,就放我下来。&ot;皇帝舒眉大笑,道:&ot;朕每日都会练库布习武术,你即便再长二十斤,朕也背得动你。&ot;青橙嗔笑着往他肩上一锤,道:&ot;我才不要长二十斤!&ot;皇帝道:&ot;长二十斤又怎样?尽管安心,朕不会嫌弃你。&ot;青橙双臂环紧他的脖子,轻声道:&ot;到时候长了三四层下巴,你不嫌弃,我自己也要先烦了。&ot;
天街的雪是干净无暇的,整整积了数天,皇帝下旨不允人清扫,臣子宫人路过也皆是绕道而行。天地落寂无声,皇帝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心中了然澄明,好似世间所有的一切红尘喧嚣皆已消逝,唯有背上的她,还有耳侧温热幽香的呼吸。
青橙道:&ot;在邯郸大名府的客栈里,你曾答应教我弹琴,可还记得?&ot;
皇帝稍一思忖,道:&ot;记得。&ot;青橙将脸往他后背颈里偎依着,道:&ot;答应的可要算数,我还记着呢。&ot;皇帝道:&ot;朕知道了。&ot;青橙安然的闭上眼,冬日暖阳薄薄的洒在身上,鼻尖是他淡淡的龙诞香。他走得平稳笃定,踩在雪里,嘎吱一响。周围静静的,冷风拂过耳侧,亦是无声无息。她真想,要是永远走不到尽头,那该多好。
顺贵人走了,启祥宫也空闲下来,里头耗费千金的玻璃房修了大半,撤亦不好撤,建又不好再建,倒让娴妃为难。舒嫔、愉嫔等去了,只顺妃在屋中闲话。她道:&ot;这事先别急,我估摸着,花了这样多的银子,总不好半途而废。等哪天皇上心情好,你随口问一句就是了。&ot;
娴妃取了髻上沉重的攒珠金钗,搁在锦锻妆盒里,道:&ot;宫里的好东西,总是先往翊坤宫里送,那样大的几块玻璃,用了做窗户,不知多亮敞。&ot;
顺妃疑惑,道:&ot;你的意思是&ot;
娴妃仰着脸,任由宫人卸妆,嘴上道:&ot;纯妃有孕,依着皇上的意思,是要在翊坤宫里再拾掇出一块地儿建两间宫殿给未来的皇子、公主做寝屋。既等着皇上开口,不如我先提一提,拆了那几块玻璃放到翊坤宫去挪用。&ot;
顺妃道:&ot;你又是何苦?纯妃还不一定受你的礼。&ot;
娴妃漠然道:&ot;她受不受不紧要,紧要的是顾全皇上的意思。顺贵人的事,已经让他生了气,总要做点什么挽回。&ot;宫人们进进出出的摆弄,顺妃立在旁侧看着,忽而想起初次遇见娴妃时的光景。她穿着胭脂色绡绣软绸长裙,在梅林里翩翩起舞,明艳动人的朝着皇帝娇笑。皇帝顺着拍子抚掌,好似什么也瞧不见了,眼里只她一人。她也曾得万千宠爱,也曾倾心相许,可到头来,却还是要揣摩他、算计他,为着他的女人委曲求全。
有时候,真是恨不得撕碎这繁花似锦,挣脱这富贵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