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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水泱泱

金宝的老婆庆英看见柴垛氽浮在门前场上,淌水奔到柴垛旁,伸出双手拔几个柴把子生火煮饭。柴把子费了不小的力气终于拔到手上,两只红脑袋、叉尾巴、扁身体的大蜈蚣紧紧地趴拉在柴把上。庆英一见,“啊哟喂”,三魂吓掉两魂半,柴把瞬间被甩到半空中,“扑通”一声复又掉进浊水中。那两只“五毒”动物之一的小家伙落水后并没有攻击庆英,而是在水里挣扎着艰难地游去柴垛。扁长的身体很快钻进柴把里,没了踪影。要是被蜈蚣蜇一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那又刺痛又肿胀的活受罪肯定免不了。毒液攻心,还会使人产生恶心、头晕、发烧、咳嗽等不良连锁反应。请问:大水滔天,你上哪儿去寻医救治呢?庆英踉踉跄跄回到家里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把刚才的遭遇讲给金宝听。她发誓:宁可吃生米,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江南水乡的小朋友天性喜好水。水里游泳,摸鱼,抓螺丝,逮螃蟹……晒得皮肤黑黝黝,玩得浑身脏兮兮。小肚子饿得瘪瘪的,满不在乎,只在乎“战利品”多点,再多点。这次发大水,家里和门外一个样。别说小孩没见过,就是七老八十的“长头发”“白胡子”也是孤陋寡闻,难得一遇。生产队鱼池里的鲢鱼们乘涨水之机,“泼刺”“泼刺”游去河浜、砖场,造访各家各户。野生的链鱼、鲫鱼、鳊鱼、黄甲鱼、鳗鱼以及乌龟王八,都借大水之机蠢蠢欲动,陆陆续续登门入室,游到小朋友的肚子旁,碰碰擦擦,寻衅挑逗一番,旋即循形混水之中……一会儿工夫,重复表演一次。刺激你把嗓子眼吊起来,神劲昂奋起来。“家里有鱼!家里有鱼!”小孩子的尖叫声把大人也吸引进抓鱼行列。三、五个小孩子扛一只养蚕用的大圆匾,沉入水中,“一二三”,一起提出水面。水泄鱼存。“窜条鱼”、“篷皮鱼”、“小虾米”,活蹦乱跳。小手挥舞,抓此溜彼,嘘嘘唏唏,嘻嘻哈哈,一惊一咋。快乐加喧闹,简直要把屋顶掀翻了。大人用鸡罩子,圆圆的喇叭大口,直径有一米。瞅准时机,猛罩下去。一手按着,一手伸进罩子水里东摸西摸。哇哈,不是大白鲢,就是大花鲢。八成是队里鱼塘里的“集体越狱逃犯”,如今“捉拿归案”,取你性命不眨眼。

人不是棕熊,不可能生吞活剥食鲜鱼。家里灶堂都被大水淹没了,无法生火。搬来些砖块,到门外大树上系着的水泥船上临时搭建几只灶台,把家里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拿过来。张家烧罢李家烧。你帮我来我衬你。客气、热气、香气,人间升腾浓浓生气。同样,在村巷高坡上、土墩上,村民们搭砖块灶,挖土洞灶,垒泥草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乡里乡亲,共度劫波。烧一次,吃三餐。什么麦片饭、南瓜粥、咸菜面疙瘩、面窜条、烂糊面,简单是简单一些,一家老小充饥裹腹、挺过难关是不成啥子问题的。何况还有鲜鱼汤“雪中送炭”呢。

在紧张排涝的日子里,村民们全身心倾注在保卫大荡河圩堤上。酷暑热浪,泥里水里,分队包干,昼夜巡查。稻苗淹没在洪水中,一日不退水,一日不见苗,心急如焚,夜不能寐。阿根是党员,又是大队农技员。他在大灾大难面前始终冲锋在一线。好几天“连轴转”,满眼红红的血丝,嗓子嘶哑,步履踉跄。大伙儿心疼他,劝他回家休息一会儿。

阿根倒上床就呼呼入睡了。睡到半夜时分,尿急,起来解手。不经意间,扭头看见床上里侧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用煤油灯凑近一照,妈呀,一条一米多长的青梢蛇,又名乌梢蛇。它刚才也在团身缩体睡大觉。阿根醒,它也醒。昂头伸颈,吐着狭长分叉的信子,一伸一缩,令阿根毛骨悚然,头皮发凉。洪水来了,青梢蛇无奈地离开了自己的土洞、草洞,七游八窜,悄然无声地钻进阿根的被洞。可见,在濒临世界末日、遭遇灭顶之灾面前,一切万生万物都以自身特有的各种不同的抗争方式进行殊死顽强搏斗,迎接重生或毁灭。真是:鱼进房,蛇上床,王八缩灶膛。

如果说,阿根与蛇同床共眠受的惊吓是不足挂齿的小惊吓,那么,圩堤凌晨决口就是天塌地陷般的大惊吓。

三只大型机泵呼水船,加上台小水泵,夜以继日,锲而不舍,已经连续抽水两夜一天。成效十分显著。村巷上的漫水基本退去,大片稻田的叶片已经露出叶梢,好些田埂从浊水里逐步显现出来。小青蛙、小蝼蛄“叽呱、叽呱”鸣叫声重又响彻田野。圩堤下的一畦畦农家自留地上的丝瓜、长豆、茄子、番茄、韭菜等等,一扫昔日被梅雨水浸泡的憋屈和惆怅,重又舒眉展眼,振枝抖叶,噌噌生长。一切都在希望中,一切都在胜利中。

随着抽水进程的不断深入,内河支浜、稻田水位明显下降。涉水面积在缩小,排涝速度在加快。估计再抽上个七八个小时,圩内排涝救灾可以告罄。至多留一只机泵船抽抽渗水就差不多了。

箩筐马上收口,大功即将告成。父老乡亲们安然入梦。梦见了“财水滚滚,五谷丰登”。村干部们也放松了警惕,倚墙靠桩抽支烟,眯个盹。

“铛、铛、铛”,急促的报警锣声一声接一声,又重又快,恨不得要敲穿锣面,声声响彻在宁静的夜空。传入耳朵,是那么凄利震惊,叩击神劲。一旦决堤,全功尽弃。火烧眉毛,刻不容缓!

时间是凌晨,细雨濛濛,漆黑一片。地点在二队的圩堤上。内外水位落差太大,那一段圩堤内是大水塘,无力支撑大堤。一支烟工夫,决口已扩大到丈把来宽。湍急的大荡河水争先恐后地向豁口涌进来,夹杂着枯枝杂木、烂草豆箕,一古脑儿,乘虚而入。

我们圩里几百亩稻田分属好几个生产队。大家伙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个地方决堤,殃及全体。唇亡齿寒,伤筋必连断骨。就像红军长征过草地,有沼泽,有陷坑。每个人都要挽手并肩,团结一心,绝不允许其中一个人出事。二队圩堤出事,他们首当其冲吃大亏,邻队乡亲跟着倒大霉。

十几分钟的工夫,大队抢险突击队员,几个队的强壮男劳力,都呼啦啦地赶来了。瞬间,聚集了近二百来人。县里水利专家、公社和大队干部都急吼吼地奔赴出事现场。手电筒、马灯、汽油灯,尽可能地照亮抢险地段。万分感激大队书记未雨绸缪,有先见之明。他把二队这段“两水隔一岸”的圩堤早已确定为险工险段,排涝救灾物资预先放置在一旁,随时可派用场。他是现场沉稳、果断的总指挥,马上调来一只十吨载重的“大哥大”水泥船,横挡在堤外决口处。打木桩,挂竹帘,挖泥土,扛草包。分工有序,忙而不乱。木桩根根竖,草包层层迭。个个争先,人人奋勇。有个小伙子在齐腰深的水里码草袋,一不留神,被急流冲出去……堤上有人惊叫,有人抓根毛竹伸过去捞人,都担心出意外。大队书记摆摆手,连连说“不碍事、不碍事”。小伙子不是被冲进大荡河,而是冲进圩堤内的稻田里,淹不死的,最多喝上几口泥浆汤苦苦肠胃。果然,不一会儿,小伙子矫健的身影又出现在大堤上。

到东方吐白,决口处已经垒起新的堤坝。全村老百姓情绪稳定,心里踏实。干部群众合力抗洪抢险,像无形的粘合剂,把每个人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嘭哧、嘭哧”的机泵声,也许因为决口进水要多响那么一阵子,才会在老百姓的耳畔渐渐消失。那罕见的泱泱梅雨水,带给世人的困苦磨难将终生铭刻脑海中,激荡你,鼓舞我,弘扬他——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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