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人凤连声叫好。压低嗓音说,党部刚刚下达了清查腐败,严禁官员利用婚丧嫁娶之便,收受贺礼的六项规定。如果你在这上面做些文章,到时候我再……
毛人凤伏在唐贤平耳边,如此面授机宜了一番。
自国民党当局出台“惩治腐败,官员问责”的六项规定之后,以前那些明目张胆的买官卖官、贪污腐化等问题,明显减少。就连司空见惯的收受礼品,请吃请喝,也收敛了许多。据说很多名人字画、高档烟酒,一夜间成了滞销品。曾经门庭若市的高档酒店,私人会所,酒吧茶楼,也悄悄关门歇业……早在自己的五十大寿之前,郑介民便放出口风,说生日宴会不准备办了。他虽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还是相当谨慎,不想因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影响。但他却忽略了自己的一个致命弱点——惧内。他那位爱出风头,贪财而不识大体的太太,注定要给他惹更多的麻烦。
她曾在枕边和他闹过多次。清算他以前仕途不得志时,送出去的那些礼物,花出去的那些银子。一笔一笔都记在账上。说你若不趁着这次生日机会,把以前花掉的那些钱捞回来,你便永远没有机会了。你局长还能当一辈子呀!别人当局长风风光光,而你,过个生日还像龟孙,躲躲闪闪。让我跟你丢脸。
郑介民惧内是有原因的。他生在一个寒苦之家,参加了一支队伍才算有了出头之日。多得他那位军阀岳父的赏识。参加国民党后,仍不断得到岳父的恩泽。同自己的夫人风风雨雨过了这么多年。郑介民也算一个有良心的人,从未出过任何花边新闻。凡事都让着他的太太。此次祝寿,他也知道肯定拗不过她。干脆不闻不问。抱定不过这个生日的打算。暗想我这树根不动,你那树梢也是白摇。他借出差机会,去了一趟上海,甚至想生日那天也不回来,这祝寿的事,也就会不了了之。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郑介民这次算是打错了算盘。在他生日到来的数十天前,唐贤平派人到郑介民家中去送贺礼。自己第二天赶过去,随口问起寿宴的筹备情况。不想这一问,反倒勾起郑太太的满腹委屈。
都没个人搭理,这寿宴还怎么办!郑太太哭丧着脸说。
怎么会没人搭理!只是郑局长事先有话,大家闹不清到底办,还是不办?尽在观望,谁也不敢出来张罗!
郑太太朝唐贤平身边凑了凑:要不唐处长你就给张罗张罗!
唐贤平会心一笑,淡淡说道:其实用不着我来张罗。大家在郑局长手下工作这么多年,平时受了那么多局长的恩泽。这次难得郑局长过寿,谁都愿表现一下。你找局长办公室的姚主任,在局本部吹吹风不就可以了。
找姚主任?那让我家的死老头子知道,不又要被压下来嘛。
郑局长不是去了上海嘛,姚主任还能不听你的!唉……郑局长就是太忠厚了。辛辛苦苦为党国效忠这么多年,大家理应自发的为他庆贺一下嘛!常言道“五十不办,六十不发”。这五十大寿不办的话,升官发财的机会也就到了头了。说啥也应该办!郑太太,我支持你办!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做到。
郑太太如逢知己般拍了一下唐贤平的肩膀,说,办!他不办,我也要办!
唐贤平回去之后,找来自己的同乡和属下,暗示他们郑介民准备大办寿宴。出于人情来往,要他们将此消息在朋友间宣传宣传。并暗示各机关单位以及特务组织,都要备一份厚礼,好为郑局长的祝寿抬高一下气氛。
生日宴会这天,唐贤平早早赶到郑介民家中。
郑太太身穿一件紫红色天鹅绒旗袍,扭着多褶的腰肢,春风满面迎上来,小声同他寒暄。
唐处长,多亏你指点,才把今天这寿堂搞得如此气派。你的功劳,我可记下了。
唐贤平环顾四周,见整个大厅果然布置得气度非凡。一幅硕大的“寿”字挂在客厅中央,据说是请市内的书法家亲献的墨宝。屋顶上悬挂无数彩灯,是夜总会的灯光师亲手布置的。宴请的桌子一直排到门口,数也数不过来。与军统局有交往的数家酒店,各派一名厨师,准备施展自己的烹饪绝技。
哪里哪里,我哪儿有什么功劳。都是郑局长平日积攒下来的恩惠啊……说到这儿,唐贤平小声问:各单位的寿礼都送到了吗?
送到了,郑太太眉飞色舞说。来,我带你去看看。
她把他领到寿堂旁的一间客厅。见客厅的桌子上,茶几上,沙发上,摆着各色礼品。就连屋地上,也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插脚的地方。在正中位置的一张八仙桌上,摆有一只暗红色印有大红“寿”字的脱漆方盘,一颗饭碗大小的金制寿桃显得特别醒目。使得周围五颜六色的礼品黯然失色。从寿桃摆放的位置来看,可见其主人的良苦用心。定会让那些送普通贺礼的人,感到颜面无光。
唐贤平不由发出连连赞叹。俯身在八仙桌旁,说,郑太太,我虽然也算见过些世面,但这么大的金寿桃,可是第一次看到。真是大开眼界呀!
郑太太不由笑得花枝乱颤,说,昨晚上,市里那位最有来头的企业家送的。除了这只寿桃,还下了不少贺礼。
唐贤平不由略有责备的看了郑太太一眼:这么贵重的礼物,您怎么能藏起来呢?应该摆到寿堂上,一是让大家开开眼,二是让那些堂上送贺礼的人,不好意思随便送些现金就打发了。
郑太太连连称是。
又听唐贤平问道:郑局长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郑太太嘻嘻笑着,昨天给他拍了封电报,说我得了急病,他若不回来,这辈子就看不到我了。今天早上匆匆忙忙下了飞机,还在屋里休息呢。
一切都按照唐贤平事先的设定,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当中午的寿宴即将进行时,祝寿的客人都已到了。谈笑声响成一片,几乎掀翻屋顶。郑介民由太太挽着,走进寿堂,脸上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但见寿堂内情绪爆棚,也不好拂了大家的意。当司仪宣读完祝寿词后,寿堂内响起热烈的掌声。郑太太代表寿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酒宴开始。郑介民仍旧像被太太绑架,端着盛有红酒的高脚酒杯,串桌敬酒,聊表谢意,一副得意非凡的样子。
唐贤平悄悄离开席位,走到外面,悄声对自己一名部下耳语几句。那部下离开寿堂,径直朝离此不远的鸡鹅巷跑去。
所谓“鸡鹅巷”,曾是军统局内部的公用住房。如今住的都是历年来,因公死亡的特务遗属。戴笠活着时,每月按时发放足金足额的生活费,不仅保障了他们基本的生活用度,也把“不忘英烈,抚慰后人”的遗志发扬光大。可戴笠死后,军统局经费出现严重问题。在郑介民的极力主张下,一次性发了一笔抚恤金,便做了终身了断。抚恤金花完,这些遗属生活没有着落,自然跑出来上访。赖着不走,严重影响了单位的日常工作。毛人凤无奈,只能吩咐唐贤平将这些人安排在鸡鹅巷的招待所,久而久之,这些上访的人便把招待所,当成了临时住家。一面上访,一面在此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如今听说郑介民正在庆贺五十大寿,让大家跟着沾光,前去祝寿,并有酒席可吃。这些平日里心存积怨的遗属们,不仅没有半点感激,心里反倒充满了怨气。当下一百多号人纠集起来,拖儿带女,朝寿堂浩浩荡荡赶来。
不多会儿,便见花团锦簇的寿堂内,混杂进大批奇怪的客人。这些衣着寒酸的女人们,一边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喝,一边将刚端上来的鸡鸭鱼肉,倒进随身带来的篮子里。闹得那些举止斯文的客人,全然没了食欲,只干瞪眼看着。一时间寿堂内沸反盈天,充满滑稽气氛。
正闹得不可开交,整个寿堂忽然肃静下来。众人扭头朝门口看,见一行衣装笔挺的军人步入进来,一脸肃穆。众人自动闪开一条通道,看他们朝寿堂前的主宾席走去。
郑介民正被人劝酒,喝得面红耳赤,濒临大醉。那敬酒的人忽然目光僵直,朝他身后看着。酒杯一抖,大半杯酒洒落。郑介民刚想调侃,只听那敬酒的人小声说,怎么潘督查也来了?
郑介民回身一看,见正是自己曾经的同事,如今调到“考纪会”做了督查的潘某。放下酒杯,摇晃着身子迎上去,醉醺醺说道:潘督查,怎么你也来了。赶紧赶紧,来陪老兄喝几杯。
潘督查一脸严肃,对郑介民说,我来是执行公务,你这酒,可是不能喝的。
郑介民嘴里“咳”了一声,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喝完再去执行公务不迟。
潘督查冷冷一笑。闪身站在一旁。从身后站出一名年轻军官,拿出一纸公文,面无表情说道:郑介民同志,我们接到有人举报,说你贪污腐化,视“六项规定”于不顾。顶风作案,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收受贺礼。从即日起,停止党内外一切职务,接受“考纪会”的全面调查。
在郑太太的哭叫声中,郑介民身子摇晃,险些瘫倒在地。扶住一把椅子,强撑着站起来。脸上挂着一副难以表述的笑容。
潘督查将手摊开,客气地对郑介民说道:郑局长,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两位年轻军人跨步上前,左右架住郑介民的胳膊,朝寿堂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