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都死在哪里了。
都死在草原上了。
君王的雄心壮志,却要让北方百姓承受生离死别之苦,颠沛流离之苦,魂飞异域。此生不能再反家乡之苦。
甚至曹鼐也见过,老人死死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一直看着北方,一直看着北方,等着那个绝对不会再回来的人。
曹鼐其实也不是太赞成和亲的,但是朱祁镇的态度,让曹鼐必须拿出最强烈的态度反制朱祁镇。
如果说,战事规模还如之前一般,纠缠在九边左近。曹鼐并非不赞成。
但是朱祁镇一直以来,都有远征大漠,列郡漠北的想法。让曹鼐不得不想办法阻止。
怎么样阻止?
让瓦剌与大明存在一种稳定的关系。
诚然和亲非长计。
但是用一个女人再维持九边十几年的和平,避免瓦剌与大明数十万人的大战。在曹鼐看来是值得的的。
在数以百万性命之前,一个人的幸福重要吗?
其实曹鼐也知道,这个想法并不牢靠。
只是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怎么能挡住大明滚滚北上的车轮?怎么能阻挡一个准备了十几年的少年君王?曹鼐在做事之前,连性命也都没有顾惜。
这个下场在他预料之中。
有什么可后悔的。
曹鼐说道:“不后悔。”
“如果真有后悔,只是后悔不能阻止这一切。”曹鼐心中暗道:“边疆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阁老,司礼监送了明日早朝的奏折。”商辂拿这一封文书在门口说道。
曹鼐说道:“拿来。”
商辂小步进来,将奏折放在桌子上。
曹鼐拿了之后,一挥手让商辂走了。
曹鼐打开一看,说道:“看来明日,你就可以出京了。”
王直拿过来一看,说道:“你也是了。”
早朝一般都是务虚,每天早上奏六事,都是在前一天送进乾清宫。让朱祁镇有个底,因为早朝没有什么实际作用。朱祁镇很少反驳他们选的六事。
只是今天,内阁呈上去的六事,被打回来了,却是上面御笔圈定,将瓦剌求和亲这一件事情列入其中。
而这个一件事情,按理说还内阁还没有统一意见。
并不算是处理过的事情。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对于皇帝来说,这一件事情,已经有了定见。这个意见,对他们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日。
朱祁镇醒的很早。
天还没有没有亮,朱祁镇就醒了过来。
他愣愣的看着床头的流苏,抚摸着身边的美人如玉一般的肌肤。心中却感慨万千。
想起与曹鼐这么多年的合作。虽然说不上多和睦,但也关系不差,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今天会用如此决绝的态度,结束与曹鼐的合作。
王直还有可能回来的一天,但是曹鼐却不大可能了。
原因很简单。
让一个前内阁首辅回京,当安置在什么位置上?
王直仅仅是一个内阁大学士。他回来还有地方可安置,但是前内阁首辅可没有地方安置。
曹鼐虽然四十多岁,但是他的仕途已经进入下半场了。今后的职务,定然是在各地地方官之间,来回迁移。
甚至是每一代首辅重点盯着对象。日子不会好过了。
只是朱祁镇却也不能留情,让他外放巡抚,其实已经是留情了。
朱祁镇忽然起身。
立即有宫女为朱祁镇更衣。
朱祁镇看着眼前的明黄龙袍,说道:“今日不穿这个,将先帝皇帝金甲搬来。”
众人顿时一惊,却不敢反对,立即将宣宗皇帝盔甲搬了过来。
一副金甲套在木架子上,远远看过去,就好像是一个金甲武士一般。朱祁镇眼神恍惚看见少数那个人,身穿一身金甲走了过来。
朱祁镇心中暗道:“父皇,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在他想来,作为太宗皇帝一手调教出来的继承人,决计不是一个懦弱无能之辈,但是在他在位之内,大明一步步的战略收缩。
想来宣宗皇帝心中定然不好受。
但是这种屈辱,由他今日开始洗刷。
太监宫女将盔甲一件件的戴在身上,朱祁镇对这铜镜,顿时见铜镜之中,有一个金甲武士,甲胄之上还有无数龙形浮雕。朱祁镇而今已经二十三岁,最明显的就是胡须,那堪比宣宗的络腮胡,颇有武将风气,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
朱祁镇匆匆用了早膳。就抱着头盔走了出来。
出了乾清宫之后,朱祁镇才将头盔戴上。
于是高高的红缨挑起,朱祁镇按剑而行,身边都是一百近卫营簇拥着,甲胄铿锵而鸣,似乎朱祁镇不是上朝,而是在上战场。
不错,这就是朱祁镇的战场。
奉天门外,百官已经鱼贯而入了。有很多大臣都表情严肃之极,偶尔用语言交流。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们已经有消息,知道今日的早朝不一样。
但是很多小官的消息就未必那么灵通,这些六七品的小官,也远远的站在后面,一个个打着哈欠。
朱祁镇在宫里住,不用起那么早,但是这些小官却起的很早,穿过大半个北京城来这里站班,一个个自然哈欠连天。
甚至有些小官,不知道在荷包之中藏了什么东西,偷偷的塞进嘴里,缓缓的咀嚼。只要不弄的太过分,巡视的御史们也当做没有看见。
毕竟,这些小官都在官员队伍之中最后面了。一点小动作也不会有人发现。
而且大家都是官场上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法不责众,真弄的太厉害,御史们也不好过。
“啪。”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
是静鞭声。
随即鼓乐齐鸣,有大象作为前导。朱祁镇在侍卫簇拥之下来到了宝座之下。
此刻阳光从东方升起,打在朱祁镇的盔甲之上,一时间金光弥漫开来,家好像是一具金甲天神一般。
一时间群臣先是一愣,随即炸开锅了。
皇帝上朝衣着,自然是有规定的,而今朱祁镇居然穿了一身甲胄来上朝,群臣怎么不吃惊。
朱祁镇刚刚坐定。
就有人出列说道:“陛下,臣有奏。”
朱祁镇一看却是左都御史刘球。
顿时有些头疼。
因为刘球是一个硬骨头,就是他自己觉得有一番道理,并很难说服的人。
之前,朝中的最硬的骨头,就是李时勉。而今就是刘球。
朱祁镇不大习惯刘球,但是不得不容着刘球。
毕竟这些御史言官的弹劾,有很多都是乱说话,朱祁镇自然不大喜欢,甚至触及朱祁镇的痛处。
都察院作为大明的监察机关。都察院是否能良好运作,对大明吏治有直接的影响。
所以,朱祁镇固然不喜欢刘球,但是刘球已经坐在都察院位置上发挥自己的能力,很多大案要案,都是刘球办的。
地方官员遇见刘球更是觉得遇见了阎王。
老刘皇帝的面子都不给,自然不会给他们面子。
正因为朱祁镇在王振之后,对都察院放权,都察院查案,杨溥调整人事,这才将大明吏治挽回了一波。
所以看在这上面,朱祁镇对刘球更加容忍了。
但是容忍归容忍,但是朱祁镇大大想见刘球。毕竟谁也不想见一个说话难听,恨不得将唾液喷到你脸上的人。
原历史上刘球就是面争王振,王振恼羞成怒,将刘球肢解而死。
也是朱祁镇对文官整体上秉持宽松的政策,比如尊重内阁决议,尊重政府流程,还给所有来拜见他的官员座位。
一般情况下,朱祁镇不会遇过法度去干涉什么事情。
虽然朱祁镇会暗中调整各种很多事情,让事情走向在朱祁镇的掌控之中。但是外人看不出来。
朱祁镇登基以来,没有打过任何一个大臣的廷杖,很多新晋文官连廷杖大抵都忘记了。
也正是如此,刘球比历史上更加强硬。
毕竟谁也不是傻子,有贤君才会有直臣。朱祁镇能包容,刘球才有底气犯颜直谏。
朱祁镇说道:“刘卿请讲。”
刘球出列,行礼说道:“陛下,祖宗法度有一定之规,陛下临朝当穿冕服,陛下戎装临朝,以奇装异服以示天下,臣恐天下人有误陛下。”
朱祁镇明白,刘球说的天下人有误陛下,其实说天下人都觉得,这个皇帝是一个不晓得轻重的人。
或者干脆是异服癖。
朱祁镇说道:“刘卿问的好,朕正有一件事情要说。”朱祁镇转过头来说道:“范弘。”
范弘立即上前几步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挺直腰杆,坐在龙椅之上,四面不搭,只是将手放在两侧的迎手上,说道:“念。”
范弘虽然是太监,但是有一个外号叫做:“蓬莱仙人。”风范雅致之极,他很明白朱祁镇要他念的是什么?
范弘立即从御案之上拿出一封奏折,立即站在台阶上面,声音清朗,一五一十的念了起来。
范弘的声音看似不大,但是整个广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这奏折不是别的,就是瓦剌也先上奏请大明公主,并请放开互市等的奏疏。
也先有意试探,言语之间,自然不会有多少恭敬
但是他觉得这语言之中的不恭敬,在群臣听来,就是挑衅。
这就是认知的错误。
在也先看来,瓦剌领地,南抵长城,北尽北海,东到海西,西到西域,幅员千里,不下大明,四十万铁骑,纵横天下,是有资格与大明分庭抗礼的。
所以他这分奏疏之中,这种分庭抗礼的姿态,有意无意的流漏出来。
这已经让很多文官愤怒。
特别是那些年纪轻,官职小的官员。
他们刚刚进入官场之中,对很多事情还不清楚,但是对四书五经却是很精通的,他门不去管瓦剌实际情况如何?大明的准备如何?他们只是知道天无二日,国无而主,瓦剌如此狂妄,简直是在侮辱大明。
所谓的主辱臣死。
更不要说,还要求娶公主。
说实话,大明士人自己都不想娶公主,但区区瓦剌想娶公主,却是妄想。有些老成的官员,也都闭嘴了。
毕竟昨天内阁的情况,他们都有所了解。
其实同样的事情,脱欢也做过的,太皇太后自然是回绝了,但也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只是当今这一身戎装,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表示了。
他们即便有些担心,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担心的看着站在前列的曹鼐。
这些人大多都是曹鼐的人。
此刻他们都担心的看着他们的主心骨,他们感觉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却没有想到不好过到什么地步。
就在范弘刚刚念完的时候。
“陛下,臣有奏。”
“陛下,臣有奏。”
一个个言官准备出列上奏,大明选言官的标准,就是年少中进士的,也就是这些年纪轻,只凭一腔热血办事的人中,言官数量最多。
朱祁镇手一按,立即响起两声响鞭之声,场下顿时安静下来。
朱祁镇问刘球说道:“刘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以刘球的政治智慧,未必不知道朱祁镇言下之意,但是他却不能违心说话,说道:“此等狂悖之言,当打回去,朝廷下旨训斥瓦剌。令其认罪。”
朱祁镇说道:“好,刘卿所言极是,但是而今有人却不是这样认为,他居然想答应瓦剌和亲,让朕,不让天下男儿,托庇一女子衣带以保太平。”
“或许有些人能忍,但是朕决计不能忍。”
朱祁镇按剑而立,说道:“太祖立国到而今,已经八十于余载,从来没有此等事,太宗遗训: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番南岛西洋诸夷,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
“太宗言尤在耳,朕即便是不肖子孙,一不敢违背。”
“曹卿,你说对不对。”
曹鼐心中叹息一声,跪在当地,免冠叩首说道:“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政治上有什么对错,不过是立场而已。
就好像朱祁镇现在谋划的将南直隶大卸八块,也不是祖训允许的。
曹鼐是内阁首辅,朱祁镇拿曹鼐当丞相看,曹鼐就可以当丞相的家,只要朱祁镇愿意放权。但是大明的体制中,大学士总就不是参政知事,内阁首辅,也不是宰相。
朱祁镇想拿下谁,只要一纸文书就行了。
曹鼐是没有反抗之力的。
如此曹鼐又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认罪而已。
朱祁镇说道:“好,念在东里公的情分上,朕不为难你,免去内阁首辅,剥夺一切加衔,贬为云南巡抚,卿到了云南好好反省。”
曹鼐听了,松了一口气。
他是真松了一口气,他原本以为朱祁镇这么大的阵仗,处罚一定很重,比如充军,发配,剥夺出身文字。等等。
却没有想到,仅仅是贬官而已。
立即有太监上前,将曹鼐的一身衣服都给扒下来了,因为曹鼐的衣服是赐服,此刻也在剥夺之中。
曹鼐心中想起与朱祁镇相处的点点滴滴的,心中一时间感动,说道:“臣去也,今后请陛下多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