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山脚，管家虚虚往上一指：“便在这山上了，道长们直行便能看见。”</p>
守煦问他：“你不随我们同去？”</p>
“我……”管家面露难色，“老爷曾说过，这处山脉极邪，他得高人庇护才可同行其间。小的、小的一个凡夫俗子，实在、实在有些……”</p>
英昭见不得管家这畏畏缩缩的模样，摆手道：“你且去吧！”</p>
管家如蒙大赦，一下便跑得无影无踪。</p>
看来这山上确实邪乎。</p>
待几人登上山，见到炼丹室的那一刻，忽然有些怔愣。</p>
这炼丹室实在是太大了，高耸入云，足足占据了整个山头。</p>
推门而入，屋外的光一下便透了进来，只见一鼎数十人合抱的巨大炼丹炉屹立其间，周围银石榴罐、抽汞器、水海、与研磨器、绢筛、马尾罗一应俱全。[1]</p>
饶是几人见惯了大场面，也被眼前这巨大丹炉震撼住了。</p>
丹炉之内，隐隐可听见嗡鸣之声，声音之下，仿佛蕴藏着一声又一声低掩的悲鸣。</p>
英昭面色一白，一种不好的预感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提醒众人：“这丹炉有异。”</p>
他是游弋渡亡的灵官，一闭上眼，便能从风息之中听见滚滚的悲怆呜咽，止不住，散不开。于是他立刻从锦囊中变出一大捆风马旗，往旗帜中迅速注入了大量的灵力，旗帜一下便覆了一层淡淡的青光。</p>
一捆十好几把旗子，他在注到第四把旗帜时，体力已有些不支，却还是咬着牙强撑着，一时间透支大量灵力，他的脸色变得极白。</p>
顾逢见状，劈手夺过剩下的旗子，控在空中，掐诀结印，便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的指尖淌入了旗帜，如火，如焰，长盛不绝。</p>
英昭意外地望了他一眼，却是什么也没有说，灌灵入旗后，两人便将五色的风马旗遍插在门首、屋檐和房顶上。</p>
每一杆风马旗上都绘着风马，风马之上萦绕神语祷文，长杆一竖，五彩的长条旗帜便随着山顶的风雾摇曳摆动，接连天地，包罗万象。</p>
风是无形的马，马是具象的风，它们一同承着这凡间的悲鸣上达天听。</p>
风马旗阵立好之后，屋中立时便竖起了一道结界，温柔的风安抚着屋内的悲音，一声一声，如泣如诉。风动，丹炉内的嗡鸣震动变得更大，里面似有东西要急不可耐地闯出来。</p>
越靠近那炼丹炉，便越感到邪气顿生，灵戈将明冽护在身后，轻道：“闭眼。”</p>
明冽依他所言，闭上了眼睛。</p>
灵戈一扬披风，将明冽遮挡在后，只见他另一只手举剑相挥，丹炉被他劈碎，刹那间一道强光四溢，照亮了屋中的每个角落。</p>
明冽缓缓睁开眼，光亮渐歇，定睛一看，丹炉之内，竟是无数小妖的尸骸渣滓，被一条捆仙绳所缚。</p>
他们被镇在丹炉之下，魂体被缚，不得往生，日日被烈火煎熬，被提炼精元。</p>
在风马旗的指引下，他们眼前迅速浮现出了无数杀戮的场景——</p>
飞掠而过的鹰妖被一箭穿了心脏，盘桓歇眠的蛇妖被斩断了身体七寸，穿梭游弋的鱼精被活剖取丹……数不胜数的精怪被捕获，被屠戮。</p>
他们的眼前有一双沾满了鲜血的手，一个不落地将他们的丹元取了出来，置于这硕大的丹炉之内凝炼。</p>
然提要炼丹元也非易事，丹元乃精怪立命之本，要离丹元，最简单粗糙的法子便是将他们置于丹炉内焚烧，炼上百日，待他们魂飞之际，便是丹成之时。</p>
几人在原地怔愣许久，一时竟不知当说什么。</p>
——究竟是什么人，炼什么丹，竟要赔上百条千条的妖元？</p>
这些小妖的丹元被剖，魂灵皆散，早就已经回天乏术了，却还不够。为防他们被天地知晓，以一条捆仙索将他们的尸骸缚住，锁住他们的残魂，堵住他们的唇口，不许他们向外言说自己的苦楚。</p>
没有魂魄的生灵连往生也不能拥有，便只得日复一日地呆在这里，成泥成灰，沦为渣滓。</p>
落花尚能变春泥，而这些渣滓只能留在这里，被堆积，被燃烧，被磨灭，然后悄无声息地腐烂掉，凝成无边的怨气与邪气。</p>
“救救我……”</p>
一声细小的声音萦绕在几人的耳畔，几人心头一震。</p>
“我想回家……”</p>
“好痛啊……”</p>
“救救我吧……”</p>
“……”</p>
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呼喊，他们在呐喊，在求饶，在悲叹。</p>
他们只是一群怀璧其罪的孤魂野鬼，想要回家。</p>
几人看得眼热，忽见灵戈缓缓抽剑。</p>
门口的英昭急忙上前阻拦，方才灌灵入旗耗了他大半灵力，此时他的唇色发白，却强声喝道：“你要干什么？”</p>
他不是不知灵戈要做什么。</p>
救赎这些魂灵，便需这一剑。</p>
只是此处少说也有千妖死不瞑目，他们的怨念太过深沉，灵戈这一剑下去只怕会承担所有的业障。</p>
想要救赎他们，那得付出多大的代价？</p>
“你疯了？！”英昭大喝。</p>
却是迟了，灵戈的剑很快，劈断了那条坚实的捆仙绳，剑影刹那间便分成了无数道薄光。一道剑影掠起了一点尸骸残影，倏尔便见到薄薄的金色光芒从屋中从山顶上顺着经幡与风的方向滑翔了出去。</p>
远远地一看，瑰丽的暮色中，好像有人放飞了满山的萤火虫。</p>
一只又一只，载着一点又一点的残灵，飞到他们来时的地方。</p>
灵戈的雪白披风随风飘动，像是北溟琼花雪海上皑皑飞舞着的雪尘。</p>
明冽凝望着他的侧脸，看见他坚毅且分明的棱角，听见他用苍凉却微哑的声音说：</p>
“我只是，送他们回家。”</p>
他知道回不了家的苦。而他们，也只求回家而已。</p><div class="bt-tj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