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一双手，将黑暗中的星河幻境撕得粉碎。等到明冽再抬眼时，暴露在他视野中的是一道道荒凉山谷，山上爬满了濡湿的黑苔，风过之处，处处腥臭。</p>
地上的雪是焦黑色的，风中弥漫着血腥气味，极目远眺，天地黑白分明，一道阴阳线从天际劈开。</p>
此处山路十八弯，明冽却能凭着本能往前行进。这地方他太熟悉了，即使已经不复昔年盛景，他也能凭着心中那点朦胧的印象找到行进的方向。</p>
每走一步，心便疼痛一分。</p>
这黑色雪地一望无垠，中有尖石暗藏，明冽一路走一路摔，不知跌跌撞撞地走了多远，终于来到一片荒凉的石碑林前。</p>
里面约有数十块碑，东倒西歪地立着，像是已经荒废多年无人打理，便任由这黑雪黑苔侵蚀腐化，磨灭出了颓败的颜色。</p>
视线旁挪，瞥见一根长柱上好像刻着什么字。</p>
明冽走了过去，用沾着血的手拨开了密密麻麻的黑苔，用力一吹，黑苔尽散，血迹停留，显出了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p>
冰夷神冢。</p>
明冽心头一震，倏地跪下，朝着石碑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久久未起。</p>
他依稀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来过这里，可那时的景致，却比现在好太多太多了。</p>
黛色的天穹下，玉色蝴蝶飞舞，山谷晶莹剔透，中有神鸟婉转啼鸣。那时他刚学会走路，人又贪玩，一个跟头便摔到了谷底，见到了这石碑林。</p>
父君将他抱起，告诉他这里是冰夷神冢。</p>
父君说，这里是冰夷祖先们的埋骨之地，蕴藏着冰夷的灵脉，是冰夷龙族世代守护的荣耀。</p>
蒙祖先庇佑，冰夷灵力源源不竭，便以此来供养天地，造福天下苍生。</p>
磕个头吧，冽儿。父君望着萦绕着流光的碑林轻轻地道，以后父君也要在此长眠。</p>
明冽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等他起身时，发现那先前那被他吹散的黑苔再次爬满了石柱，整片石碑林被这暗沉的黑色遍布，日影透不进来，冰夷上下彷如鬼地。</p>
他忽然记起一件很可怕的事，当日天王打上门来，痛陈自己所犯之过，中有一条便是毁神冢。</p>
毁的……是哪一处神冢？</p>
明冽一怔，脑海中似乎能回想起某个场景——年轻的神君握长剑，划破自己的手，鲜血滴在了长剑上，长剑当空横划，地上碑林受了他含着血光的剑气，流光渐消，显出几分枯败的颓色。</p>
他立于空中，乌发飘扬，白衣猎猎，伸手一覆，吸进万千流光，石碑顷刻间东倒西歪，黑苔迅速地爬满了石碑林。仅仅一瞬间，枯败着的死一般的寂静迅速笼罩着冰夷。</p>
神君陡然承了那些灵力，经脉溃散，显露了几分不支之相，他毫不在意地拭去嘴边血迹，化为一道惊鸿消失在了天边。</p>
便是那惊鸿一瞥间，明冽看见了自己的脸。</p>
额上那道细长的堕神印蕴满了黑气，他陡然间离去，只听山谷之中一道轰鸣，冰夷谷看上去更加支离破碎。</p>
明冽浑身颤抖了起来，背脊一下冒出了冷汗，竟是想不到，那神君，那毁掉祖先神冢，毁掉冰夷荣耀的人竟然是他。</p>
错了……</p>
定是哪里出错了……</p>
他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几步，脑海中一片嗡鸣，快速地闪过几个场景。</p>
烈焰，血腥，杀戮，鲜血。</p>
他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血光，石碑林里长眠的族人都好似有了具象。</p>
他听见他们的指责仿佛带着亘古的回响，就好似山寺老钟的余音撞碎了平静无波的古潭。</p>
他的心被那喧闹的声音搅得粉碎，这感觉太过熟悉，就好像从前便已经碎过一次。</p>
待他微微平息下来，却见一阵罡风袭来，使他不由得一退再退，勉强靠着半人高的碑才得以撑住。</p>
“堕神明冽，还不快随我回天领罪。”</p>
不远处不知何时来了七八个神仙，个个疾言厉色，视明冽为眼中钉。</p>
为首的紫裳神君勃然大怒，从怀中掏出了张纸，看样子应当是明冽的欠条：“堕神明冽罪大恶极！竟敢签这种东西糊弄我们，真当天界是好打发的么？天枢宫第一个不答应！”</p>
明冽揉着眉心，只道今日诸事不顺，冤家路窄。</p>
想来面前这些便是天枢宫的金仙了。</p>
“敢问这位仙友尊姓大名？”</p>
“天枢宫建卯仙君。”像是意识到被明冽牵着鼻子走了，来人轻咳一声，指着他大声道：“你这堕神诡计多端，上天入地那么多次竟还不认得本君？休要拖延时间，速随我回天！”</p>
“这倒是奇了，我上天入地那么多次，为何偏偏要识得神君您？”明冽不紧不慢地说：“我这一觉睡太长了，许多事浑浑噩噩，倒是忘了不少前尘。不知阁下从前是否与我有纠葛啊，听您语气，怨气还挺大？”</p>
这话说得有几分绯色，众仙哗然，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建卯君。</p>
想要俏，一身孝。昔年明冽那白衣飘飘的模样着实迷倒了不少女仙，原以为只是迷倒女仙，可今日听明冽这样说，莫非迷倒的不只是女仙？</p>
众仙回想起先前建卯君踊跃缉拿明冽的模样——竟未料到今日误撞了这样大的一个八卦？</p>
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难受极了。</p>
明冽一脸诚恳地望着建卯君，一副等着他赐教的模样。</p>
要说这灵感还是灵戈给他的。</p>
任谁被人说自己是断袖不慌啊？</p>
果不其然，建卯君一下便恼羞成怒了：“你！你、一派胡言！”</p>
明冽摇头叹气，佯作惋惜状，倒是让建卯君更下不来台了。</p>
明冽面上端得是一副薄情寡义泰然自若的样子，其实心里慌得一批。现在逞一时口舌之快，只怕等他记忆恢复以后想弄死自己。</p>
不过转瞬之间他又想开了，反正从前那个高冷清隽的人设已崩得差不多了，重活一次自然是怎么爽怎么来。</p>
明冽想爽了，可建卯君气疯了。只见他拔剑出鞘，指着明冽大喊道：“你给我出来！莫让我等在这冰夷圣地祭出杀招！”</p>
扯着嗓子叫骂的样子十分不成体统，像极泼妇骂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