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裴筠与裴伯躲在柴房中窝了?不知?多久,被一脚踹开门的官兵们拉着扯着带出了?裴府，戴上了?镣铐,走上了?那?条流放之路的时候，正是寒食节。</p>
那?是寒食节的夜晚。</p>
他们在海边走了?一夜，一整夜的功夫，裴筠都没能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p>
他只是隐隐地知?道，家里出事?了?，他似乎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总督府小少爷了?，驱赶他们的官兵们可以尽情对他大呼小叫,这?是他以往从未见过的态度。</p>
他分明从出生那?刻起，便是所有人都捧着哄着的少爷，来家里做客的叔叔伯伯都说他是天之骄子,婶婶姨娘都道他长得白净好看,有福气。</p>
这?份福气在八岁的那?个?夜晚消失殆尽。</p>
“爹爹呢？”</p>
“娘亲呢？”</p>
“小黎呢？”</p>
一路上,他不停地在问?裴伯这?几个?问?题，不断地、重复地、一直在问?。</p>
裴伯却从不正面回答,只是说：“没事?的，少爷,没事?。”</p>
“少爷”这?两?个?字被裴伯纳在嗓子眼里,就?像裴筠与旁人玩捉迷藏时那?样偷偷摸摸的,说出的话都得是夹着气音。</p>
裴筠不明白，他“少爷”的身份怎么就?成了?秘密？他又没做什么坏事?。</p>
那?时候的他满心的疑惑，又或者说，那?时候的他还太小了?，但凡是他再长大两?岁，都不至于发现不了?裴伯眼中流转着的悲怆。</p>
忠仆丧主，严父丧儿,在悲痛欲绝的当?口，裴伯还得兼顾着小少爷的心情与前?路。</p>
那?之后的第二日清晨，队伍在一处偏僻的海滩上歇下了?。</p>
破晓的晨光并不耀眼，海水一片灰白，浪花都是灰扑扑的，打在成片的礁石上，礁石也都是黑色的。</p>
海滩边的场景就?像是一副还未上色的画，没有色彩，没有生机。</p>
裴筠经过一夜的奔波，一双脚磨得生疼。好不容易得着个?歇脚的机会，他磨够了?裴伯，自己循着一处礁石去放放水。</p>
随后他便看见了?被绑在礁石上的一位小哥哥。</p>
他探头看了?眼队伍的方向，割断了?小哥哥的绳子，塞给了?小哥哥他仅有的一块馍，又悄悄回到?了?队伍中。</p>
就?是那?时，他远远地瞧见裴伯背对着他，两?只手都掩着面，双肩似乎不住地在颤。</p>
八岁的裴筠太娇惯了?，也太不懂事?了?。</p>
他竟然直接冲了?上去，只想问?裴伯在做什么，他没有想到?会看见裴伯满是泪水的脸庞，他从不曾想到?。</p>
后来，他便得知?了?府上出事?的消息，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父亲与母亲了?。</p>
让当?时的他最崩溃的事?，是他自己猜到?了?小黎的去处。</p>
父亲母亲都不见了?，裴伯没有带走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带走了?他。</p>
那?小黎还能在哪儿？</p>
得知?真相的裴筠第一次尝到?利刃剜心的滋味，他小小的身体承载不住另一个?人灵魂的重量，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命是自己最好的玩伴用命换回来的。</p>
他不能想象裴伯失去了?幼子，却要每天面对着害他失去幼子的罪魁祸首，会是怎样的心境。</p>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裴筠在流放的路上发了?一场高烧，或许是他太怯弱了?，那?场高烧过后，他的记忆便缺失了?一块。</p>
正是从他走上流放之路伊始，到?他窥得真相的那?一刻为?止，成为?了?一片空白。</p>
裴黎这?个?人，从他的脑袋里彻彻底底的消失了?。</p>
海岸边救人的记忆刚巧发生在那?时段，便随其一起消失无踪。</p>
可记忆失去了?十一年，重新回到?脑海中的时候却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到?仿佛要把过去十一年的空白全部都弥补回来，清晰到?就?连周元巳这?个?行凶之人都记不住的细节，裴郁离却记得。</p>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寇翊是被绑在哪块礁石上，十几年的海水侵蚀并未磨灭犯罪的痕迹，并未磨灭周元巳戕害幼弟的狠毒之心，也并未磨灭刻在寇翊骨髓上的伤痛。</p>
旭日西游，海风呼啸，海水变凉了?许多，水位同样也变高了?许多。</p>
那?水没过了?周元巳的胸膛，却没能将皮下那?颗污浊的心洗净，周元巳脸色青白如同恶魔，低语道：“我猜你不会放过我，正好，我也告诉你一些事?。”</p>
裴郁离感受到?海水中的温度正在褪去，他回想起自己答应寇翊的“好好养身体”，便不想同周元巳多言，系完绳子就?想上岸。</p>
可周元巳哼笑了?一声，说：“你就?不好奇我是如何?得知?你的身份的吗？”</p>
裴郁离大步往前?，海浪冲击了?他的膝弯，冲得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那?块足有一人高的大礁石。</p>
“当?年赶得不巧，否则合该是我周府将你买回去。”周元巳的声音比那?海水要冰凉许多，从裴郁离的下方传过去。</p>
裴郁离止住了?脚步。</p>
“如此看来，你还得感谢李府那?两?个?纨绔。”周元巳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抬眼盯着裴郁离看，道，“若不是他们误打误撞将你先行买走，你活不到?现在。”</p>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就?像个?看不懂脸色的讨厌鬼，喋喋不休地纠缠道。</p>
裴郁离放开了?那?块礁石，退了?回去。</p>
“裴松是裴瑞的心腹，与他的主子一样，他也有个?年幼的儿子。裴黎若是能活到?今日，也同你一样，正是十九岁的年华。”</p>
“小裴，天晚了?海水凉！快上来！”天鲲帮众在海滩上喊了?一声，似乎是要过来。</p>
裴郁离抬起手阻拦，始终看着周元巳的脸，却对那?帮众道：“劳烦等?等?，我有重要的事?要讲。”</p>
几名帮众犹疑一下，道：“小裴，上来吧！”</p>
周元巳被扑上来的浪狠狠打了?一巴掌，他歪着脸看着裴郁离，无声地笑了?起来。</p>
“稍等?。”裴郁离说。</p>
帮众们满头雾水，却没再强求。</p>
裴郁离半蹲在了?海水中，离那?周元巳很近，他的脸颊也被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又往前?凑近了?一些，压在周元巳的脸旁沉声道：“继续说。”</p>
周元巳极其配合地继续道：“一个?是裴瑞的心腹，一个?可能是裴瑞的遗孤，你觉得周家会放过你们吗？”</p>
这?句话中包含的意思太多，不知?是不是海水微凉的缘故，裴郁离竟打了?个?颤，问?道：“所以呢？”</p>
意思是，周家参与了?当?年的裴府案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