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陈穆青的退休宴之后,常晴和纪叙并没有马上飞回帝都。</p>
南寻的援星慈善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纪叙想拍的那把吉他，是拍卖会上其中的一个拍卖品。</p>
于是常晴决定,在南寻玩几天,等纪叙参加完拍卖会后,再一起回帝都。</p>
……</p>
南寻这个城市对于常晴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城市。</p>
她小时候曾和外婆一起在城市边缘的村庄里住过几年,那时候的交通并不如现在方便，去小镇都很麻烦,更别说是去南寻市。</p>
外婆生病那次，是她第一次去南寻市,但那时,她并没有好好参观这座比村庄繁华百倍千倍的城市的心情。</p>
大抵是因为这个,她对这座城市有了不一样的情感。</p>
外婆去世后,她被宁想容接走,在成年之前,她再也没回过南寻。</p>
儿时的天真烂漫和快乐都消失不再，在那个比外婆家豪华不少的陌生家里，她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扮演了一个热爱学习、努力向上的好孩子。</p>
她以为这样就得到宁想容的喜欢和爱。</p>
可她错了。</p>
宁想容并没有因为她常年第一名而更爱她,反而和她想象的相反，特别是弟弟林祺学习成绩总是落后她一步之后。</p>
旁人每夸她一次，林祺就不开心一次，宁想容就冷落她一次。</p>
初中时,她爱上了音乐，最先学习的是吉他，可林祺也喜欢吉他，但是他总弹学不好。</p>
宁想容便让她假装弹得比林祺更差。</p>
“不怪我们祺宝，是吉他太难了，看，你姐姐比你大，弹得比你还差，我们祺宝已经很聪明了。”</p>
“你比你姐姐已经好很多了。”</p>
常晴紧紧地抱着吉他胡乱拨着弦，笑着直点头，然后把吉他交到了林祺手里。</p>
林祺破涕为笑，家人对常晴的态度也好了很多。</p>
之后的好几年，常晴没有再碰过吉他。</p>
她学会了伪装自己，学习成绩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坏，名次要刚刚排在林祺的后面。</p>
不能太乖巧懂事被人夸，也不能太调皮被人嫌弃，不能表现得比林祺更讨喜。</p>
她得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假装自己不存在，那么她在林家的日子才会好过。</p>
……</p>
高三那年成人礼，校长站在升旗台上，昂扬顿挫地说着激励高三学子的话。</p>
年近六十的他鬓角发白，汗滴黏在发梢，摇摇欲坠，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p>
“同学们，这是个丰收的季节，努力就会有收获，财富和名声都是身外之物，可学到的东西，都是你们自己的，谁也拿不走……”</p>
“今天过后，你们就都是成年人了，你们的知识，你们的人生，都将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p>
那一刻，常晴的心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一阵发麻，奔腾的血液躁动着发烫。</p>
那天的太阳很大，晒得人脑袋有点发晕，前后左右的同学聊着天，哄闹不止。</p>
常晴仰着头看着校长糯动的唇，纹丝不动地站着，觉得热血沸腾，垂在两侧的手，紧紧的握紧了拳头。</p>
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她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p>
那年的高考，在班里一直毫不起眼的她一考成名，如一匹势不可挡的黑马，甚至跃向市排名的前列。</p>
连带着，给学校也张了脸，校长笑出了满脸褶皱，为她颁奖，对她说恭喜。</p>
她看得出来，这个和她只有几面之缘的老人是在衷心为她高兴。</p>
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是羡慕和敬佩，可讽刺的是，回到家后，宁想容看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丝的高兴。</p>
“你是不是作弊了？”</p>
她的眼神里甚至还带着嫉恨。</p>
常晴不懂，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她们这种病态的母女关系。</p>
她自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可在宁想容的眼中，大抵她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错误。</p>
常晴没有解释，她面无表情地转身上了楼，第二天便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头也没回的离开了那个家，去了南寻，报了南大音乐系。</p>
高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是最长的暑假，那好几个月的时间里，她挂了宁想容无数次电话，打了好几份暑假工，赚到了第一年的学费。</p>
之后，常晴听人说为了能让林祺能得到更好的学习，也为了丈夫的事业，宁想容带着林祺去了英国。</p>
刚满十八岁的她孤身一人待在南寻，是被抛弃，也是重生。</p>
虽然孤孤单单一人，但那是她第一次，牢牢掌握了自己的人生。</p>
生活里再没有了宁想容，她刻意忽视心中的孤独和失望，和大学里的每一个同学一样，每天都过得丰富多彩，自在任性。</p>
……</p>
“大学四年，我都努力拿奖学金，只是那个暑假太累，我很懒，不想辛苦兼职赚学费。”</p>
“其实严格上来说，我成年之前，宁想容并没有在物质上苛待我，她给我的所有东西我都记着，然后有能力之后，我连本带利的还给了她。”</p>
彭经理认真地开着车，目视前方，耳朵却往后伸得老长。</p>
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黑色的流线型车身快如闪电，过快的车速带起路上的灰尘。</p>
纪叙松开一只手摇上车窗，摸了摸常晴的头发，而后继续将两只手牢牢搭在常晴纤细的腰间，左右摩挲了两下，随即眉心舒展了一点。</p>
“你终于长点肉了。”</p>
常晴：“……”</p>
不管再怎么瘦的女生都不会容许自己长胖了，更不能允许自己的男朋友说自己长肉了。</p>
何况常晴是娃娃脸，看起来就肉肉的。</p>
于是她有点生气地抬起身子离开了纪叙的怀抱，鼓了鼓腮帮子，仰头嗔怪地等了他一眼，而后用力在他的手背上拍一下。</p>
纪叙弯唇笑了笑，掐着她的腰部用力往回一拉，重新将她拉回自己的怀抱，下巴抵着她毛绒绒的发顶蹭了蹭，低声问道，“后来呢？”</p>
“然后，我就遇见你了，还取了个艺名签了乐听，变成了屠榜音乐人Longai，再后来，你就都知道了。”</p>
“嗯。”</p>
纪叙低低地应了一声。</p>
……</p>
车厢安静了下来，常晴懒懒地靠在纪叙的怀里，低头拉着他的手指玩，一下一下地捏着他的骨节。</p>
这些过往其实不算是她的秘密，但是在今天之前，她谁也没说过，不是难以启齿，只是觉得没必要。</p>
而现在，她能轻轻松松地说出来，甚至不在乎有彭经理在，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p>
她心里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宁想容了，因为也没必要。</p>
……</p>
纪叙的手掌很大，是自己手掌的两倍大，手指也很长。</p>
常晴打开手指比了比，他的手指比自己长了一个指节还要多。</p>
可能是因为经常干粗活的原因，他的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茧。</p>
常晴常年摸各种乐器，指腹也有茧，但是要比纪叙薄很多，摸起来差别很大。</p>
这双手五年前曾覆在她的腰间，带着滚烫的温度，将她拉出冰冷的深渊。</p>
如今也牢牢圈在她的腰上，给了她无数安全感。</p>
也在近期的多个深夜里，毫无顾忌地胡闹着，将她拉入炙热的深渊，带她领略之前从未涉足的，属于男女之间的最隐秘、最迷人的欲望领域，给了她很多不能言喻的难熬折磨和快乐。</p>
想着这成茧在自己身上留下的触感和痕迹，常晴觉得身体的某处一阵酥麻发烫，隐隐脸红。</p>
仅仅因为一双手，她的脑子里就闪过无数绯色。</p>
常晴想，自己可能真的是被带坏了。</p>
她轻咳了一声，想了想，又叙继续说道，“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我和林祺的关系还挺不错，他小时候很可爱的，胖乎乎肉嘟嘟的，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姐姐。”</p>
“还会拿他的小零食给我吃，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对我的态度就变了，我想这大概是宁想容的原因吧。”</p>
“其实我知道无理的娇纵会宠坏孩子，甚至会废了一个林祺的未来，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阻止。”</p>
说到这儿，常晴顿了一下，回头看向纪叙，微微一笑，“可能潜意识里，我是恨林祺的。”</p>
更恨宁想容。</p>
林祺是宁想容最珍贵的宝贝，看着宁想容亲手毁了自己视作生命的宝贝，也许是她想看到的。</p>
“纪宝贝，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p>
她在内疚，也在怀疑自己。</p>
这林祺的事，根本与她无关，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p>
纪叙垂眸看着常晴，眼里带着心疼。</p>
他叹息着微微摇头，而后低头在她眼睛上吻了一下，突然问道，“娇纵会把你宠坏吗？”</p>
“嗯？”</p>
常晴愣了一秒，面露疑惑。</p>
反应过来后，她扬唇一笑，抱着纪叙的脖子，伸长脖子吧唧了他好几口，眼睛闪亮亮的，像装了星星。</p>
“不会，我是宠不坏的。”常晴笑嘻嘻道。</p>
纪叙也抱着她笑。</p>
想到纪曜告诉他的那些消息，他在常晴看不到的地方，危险地微眯了眯眼。</p>
从总体上来看，上天是公平的，但这个世界上的人这么多，上天不可能对每一个人都那么的公平。</p>
它不小心给了某些人过多的爱，这些人是幸运儿；相对的，为了平衡，它会收回了对另一部分的人的爱，而这些人，是可怜的倒霉蛋。</p>
常晴就是其中一个可怜的倒霉蛋，但从现在开始，她所缺失的爱，由他加倍补上。</p>
“我小时候也和外公外婆住在南寻郊区。”</p>
知道纪叙是在转开话题，常晴顺其自然地接了下去，“是吗？可惜南寻太大了，我们没遇上。”</p>
“现在也不晚。”纪叙摇摇头，看向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又接着说道，“老房子应该还在，我晚上带你去看看。”</p>
“好。”</p>
……</p>
可常晴外婆家已经不在了。</p>
十几年来，城市经历过多次重整规划，现在很多地方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p>
她曾经住过的那个小村子，并到了旁边的小镇里，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这里的喜欢。</p>
下了车之后，常晴带着纪叙走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拿了满手的吃的。</p>
虽然满街都是陌生人，景色也变了，但是庆幸的是，小吃还是以前的味道。</p>
街角的薄荷青绿，长势喜人，空气中清凉的薄荷味隐隐拂动，消减了夏日的燥热。</p>
常晴最喜欢老人自己做的手工薄荷糖，和外婆做的味道所差无几。</p>
转完一圈后，常晴买了花束，带着纪叙去了墓地。</p>
墓地也被集中整理过了，不像之前的杂草重生。</p>
常晴刚踏上石头台阶，一眼就看到了外婆的照片，就在最外面那圈。</p>
因为外婆说，她喜欢热闹，想靠外面一点，最好一进来就可以看到，这样方便找到。</p>
放下花束后，常晴拿出纸巾擦去了灰尘，而后对着墓碑拜了几拜。</p>
她笑着看着外婆的照片，缓缓启唇：</p>
“外婆，我带你外孙女婿来看你了，喏，他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救过我的英雄。”</p>
“你看看，您外孙女婿是不是和我说过的一样帅啊？”</p>
“虽然我们还没有结婚，”常晴一顿，回头看向纪叙，笑得一脸甜蜜，“但是他已经和我求婚了，我同意了。”</p>
语毕，她又转过头看向老人慈祥的笑脸，声音带着细微的哽咽，“外婆，他很爱我，也很心疼我。”</p>
“所以，我现在很幸福。”</p>
儿时的记忆模糊，她忘了大部分。</p>
可她始终记得，满头白发的老人虚弱躺在病床上时，还紧紧握着她的手，眼里满是担忧和不放心。</p>
老人努力呼吸着，挣扎着和她说话，喘、息声断断续续，呼吸面罩里白色的雾气时隐时现。</p>
……</p>
“囡囡啊，外婆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要听话，忘了难过，开心的继续生活。”</p>
“以后如果遇到一个像外婆一样心疼你的人，你要带他回来看看外婆，外婆才能放心。”</p>
……</p>
纪叙对墓碑郑重地鞠躬，而后抬手严肃地敬礼，一字一顿地保证，声音顿挫有力：</p>
“外婆，请您放心将常晴交给我，我以生命起誓，会照顾常晴一辈子，会爱常晴一辈子，会守着常晴一辈子，会疼常晴一辈子！”</p>
太阳西沉，山上刮来一阵凉凉地风，吹散了热意，也将他的声音带到了遥远的虚幻国度，带给看不见的人听。</p>
墓地两边的树叶相互碰撞出哗啦啦的响声，连连点头，像是在同意纪叙的话。</p>
常晴看向远方，橙红色的落日在水里探出半个头，载满了河沙的废弃船只挡住了一部分落日，黑色的轮廓像是女人坠在耳边的发髻。</p>
河面水波晃动，细碎的金光跳跃着，晃出了满船旧梦，也晃出了常晴的眼泪。</p>
她收回视线，拉下纪叙的手，将自己的手握成小小的拳头，塞到他的手心里，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捏了捏他的手指，而后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p>
“看，外婆同意了，她将我交给你了。”</p>
“你可要抓牢了。”</p>
纪叙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收紧了手，将她的小手牢牢的抓在手心，“好。”</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