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在燃烧。蓝色的火焰驱散雾气,取代阳光,成为最刺眼的一个。浓烟和惨叫飓风一样刮过江面,江面太窄,河湾最狭窄处与“红鹰”长度相若,甲板上的每个人都能看见那些着火奔跑的人。船帆被焚烧,失去舵手的铁甲战船盲目地旋转,然后撞在一起。蓝色的火焰犹如瘟疫,将一面面风帆染成蓝色。不光是士兵们,就连艾莉西娅自己,也快要窒息了。这一定是炼狱,冥河的入口也不过如此。十二尉队的士兵立刻将从天而降的蓝火当作了神的惩罚——不知是大陆诸神还是图鲁人的神明们的。艾莉西娅无法将他们一一骂醒,撞过来的敌舰帮她完成了这部分工作。在“红鹰”号面前,浑身铁甲的内河战舰只是个侏儒。侏儒的短矛干穿了船舱,撞击的瞬间,“红鹰”就漏水了。有士兵立刻跑下去查看险情,艾莉西娅阻止了他们。“红鹰”号已经没有意义了。从堵住蛇颈河湾那一刻起,她的使命业已完成。我们在内河上也不需要一艘海船,况且水里也没有吃人的鲨鱼。</p>
“为了陛下——为了荣誉——”跳上船头的时候,艾莉西娅真想知道他们清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哪个陛下流血的,当然啦,很可能谁也不为。她转向岸边,极力眺望,但却不敢放肆伸长脖子,教人看出来她顾忌的所在。她一定在那儿,在某片旺盛的蓝焰之后,在某艘下沉的战舰旁边。蓝火绝非自诸神而来,那是秘法的火焰。一路上洛斯学士都在痛骂神殿,称他们是吃粪的臭猪。现今整个大路上,所有的秘法师都为她服务。如果能看到她的旗帜就好了。熟悉的披甲战狮,蓝底白纹,是荣誉,英勇,灵魂的所在地。</p>
“我们都会发达的。”艾莉西娅换了一套说辞。“割下敌人的左耳作为证据。它会为你们换来等量的金币,说不定还有爵位,一片土地,几个仆人。”“油嘴”艾迪挤上前来。遥远的蓝焰在他油腻的嘴唇上留下妖冶的光弧,他舔了舔那块地方,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对“红鹰”倾斜的甲板毫不在意。“敌人?咱们可是逃兵,头儿。跳出‘肥鹰’号,到处都是敌人呐。”</p>
“忘了逃兵的事,跟谁也别提。”“肥鹰”是艾迪给双桅帆船取下的绰号,在士兵当中广为流传。他喜欢给他熟悉的所有东西取绰号。他管詹妮叫土拨鼠,因为她的板牙;管他自己的刀叫地主,因为只有常常砍中东西的刀,才需要主人费心费力地擦亮,上油,跟伺候地主一样。艾莉西娅不知道他管自己叫什么,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只有逃兵不行,更不能让其余士兵被他带跑,错认了立场。</p>
“我们现在是为皇帝而战的勇士,才不是什么逃兵!诸神将我们丢到战场上,就是为了,为了——”当然是为了爱。艾莉西娅舔着焦干的嘴唇,偷走“红鹰”号的时候,他们根本没工夫检查船舱内的饮水和食物是否足够。逃亡令每个人都感到绝望,尤其那些原本没出过什么差错,在雷蒙手下干得不错的人,眼下正是给他们注入希望的绝佳机会。“呸,谁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艾莉西娅啐了一口缺乏口水的唾沫,“我们的敌人是维瓦尔家的人!看到皮鞭战斧,砍就对了!除了失败的耻辱和叛徒的名声,他们什么也给不了我们!还有那些和他们站在一起,想给我们放血,用我们的脑袋邀功的家伙。为了金币,为了勋章,为了赚回失去的体面,让老家嘲笑你们的人都好好看看,到底谁才是一无所有的废物!”</p>
艾莉西娅举高佩刀,蓝色的火球在刀剑上投下鲜明的倒影。她甚至没注意到火球自何方发射,但它直奔跟“红鹰”连接在一起的铁甲战船而去。白炽的亮光令艾莉西娅不得不紧闭双眼,那些被光亮吸引,扭头查看的水兵也一样。轰鸣声紧跟着传来,仿佛雷鸣在耳畔炸响。秘法的巨手猛推战船。甲板上有如飓风刮过,水兵们全都向前扑倒。艾莉西娅更加倒霉。为了给士兵们喊话,她跳上船头,秘法火球的冲击力一下子将她推了出去,她的下巴撞到黄狮船头像,嘴唇像被正面揍了一拳一样,痛到麻木。她暗叫不好,张开双臂想要抱紧狮子雕像,慌乱之中只抓到几缕水草。艾莉西娅在自己的叫骂声中落了水,冰凉的河水朝她涌来,灌入她的口鼻和耳朵。她喝下好几口腥冷的河水,终于在沉底之前翻过身来。</p>
蓝焰点燃战舰,“红鹰”号的甲板很快开始燃烧,然后是侧舷和龙骨。水面望上去有如天空,艾莉西娅开始庆幸江水让自己什么也听不见。逗留在甲板上的水兵们纷纷弃船跳水,只有其中的幸运儿避开了秘法的怒火。艾莉西娅向河湾处游去,周身冒火的倒霉蛋成了着火的肉丸,一个个坠入河中。河水没能完全拯救他们,落下来的家伙没有一个伸展手脚,游动起来的。他们被银色的气泡包裹,直坠湖底,好像数十根拖着笔直焰尾的银色火箭。江水被火箭们切割开,即便距离十来码,仍能感受到江水的热度。灼热扭曲了艾莉西娅的视线,水草与坠落的船体碎片连缀在一起,擦身而过的暗影分辨不出哪些是活人,哪些是被煮熟的肉块。最糟糕的是,落水之前艾莉西娅毫无准备,她甚至不知道被抛入水底有多深。她不断踢水,拼尽全力向江面游去。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原以为是那些搅浑江水的家伙所致,然而越往上游,眼前反而越黑。两只肺都开始疼痛,艾莉西娅痛苦地张开嘴,吐出最后一个气泡。本能促使她张嘴呼吸,她咬了舌尖一口,借此振作。</p>
现在呼吸,就是自寻死路。她捂住嘴,继续上浮。燃烧的水面变得一片模糊,只剩下明亮的蓝色。艾莉西娅向它游去,有如飞鸟奔向蓝天。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梦里的蓝。她迷迷糊糊地想。大海,军舰,燃烧的海水,狮子的心。她从高处坠落,蓝色的火焰包裹着她。她将那火焰裹在身上,随着战鼓起舞。伴随她的舞动,蓝焰转变为蓝色的裙摆,是她在盛会上常常穿着的那种。丝绸质地,边缘是湖蓝的褶边,其间有无数暗色的刺绣。打造成狮头样式的胸针别住她的绶带,狮头镀金,眼睛里的宝石来自那枚著名的狮子心,而那雌狮就像她一样,神情傲慢,勾起的嘴角不知藏下多少坏心思。</p>
迷糊之中,艾莉西娅就要睡过去了。她手脚绵软,眼前发黑,脑子里全是幻象。只可惜,直到最后,也没能见上一面。他们不知道被诸神送来的双桅帆船属于谁,只会以为她来自雷蒙。战斗结束后,清理尸体的士兵甚至不会寻找艾莉西娅·霍克的尸体。她只是被父亲驱逐,背负私生恶名的倒霉蛋,在黄金群岛的动乱中神秘失踪了,也许是死了,谁知道呢。她不过是下水道里的一粒屎,和千千万万排泄物一起,被冲向大海。艾莉西娅。舞台中央的皇帝忽然注意到她。她叫了我的名字吗?哈,都是错觉。对她而言,我跟围绕在她脚边的那些庸脂俗粉没有任何区别。原以为她会更加欣赏武士,到头来不论是谁,在她眼里不过是件玩具罢了。</p>
艾莉西娅。她的嘴唇开合,又一次呼唤了她。艾莉西娅抬起头,鼻子里喷出一大串水泡,或许是血,谁知道呢。艾莉西娅。她站在舞台上,周遭舞动的人群忽然间停止下来。好多人窃窃私语,枪尖从人群中探出来,全都指向她,原本照亮她的秘法灯光将长枪照得闪亮。她露出悲戚的神色,脸上的妆容开始龟裂,分离,脱落。</p>
艾莉西娅。难以置信地,她伸出了自己的手。该死,我没气力了。艾莉西娅想吐气泡,她张开嘴,江水直灌进来,很快鼻子里也全都是水。她不知喝了多少口,越是呼吸,越是痛苦。艾莉西娅。别喊了!艾莉西娅挥舞手臂,绝望之中,她碰到章鱼的触手。腕足牢牢缠绕住她,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口气将她拎出水面。</p>
我——艾莉西娅想要说话,一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江水。她痛苦地翻过身,趴在甲板的残骸上,大吐特吐。腥臭的脏水不断从口鼻涌出,眼泪被挤出来,黏糊糊地沾满她的脸。</p>
“还能吐,说明你的情况良好,用不着额外的治疗。”噢,该死,这副欠揍的语调,纯正地道的洛德赛口音,语法严谨,一丝不苟,毫无疑问属于克莉斯·沐恩。她是大学士之后,皇家学院骑士,授勋爵士,有“勇冠三军”的美名,艾莉西娅从儿时直到现在唯一的挚友。艾莉西娅想要跳起来,亲吻她的嘴唇。软弱的腿脚令她只能翻过身。她狠狠抹了把脸,还击道:“该死,暗礁没能要我的命,图鲁人没能要我的命,我却要被你活活气死了。”她打了一个充满水腥味的嗝,歪头吐出一口温热的江水,朝克莉斯伸出胳膊。“拉我起来,木板脸。”克莉斯依言照做,她一定是故意的,握得好用力,隔着护腕也捏痛艾莉西娅的手。艾莉西娅被她拎起来,双脚软得像面条。为了不在死党面前丢脸,她撑住膝盖,不让自己倒下去。</p>
“我带你去岸边。你可以好好休息。看你的脸色,跟死人没两样。”克莉斯冷漠地收拾起她的秘法绳索。艾莉西娅啐了一口,扭头转向她。“你才死——你的头发怎么了?几个月不见,想我想得白了头发?”克莉斯面若寒冰,不过她向来如此,艾莉西娅根本没放在心上。再说,眼下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我们在哪儿?”艾莉西娅拽着克莉斯的胳膊站起来。好友撑了条小船来捞她,自己却没穿皇家制式的铠甲。她甚至连皮甲也没穿,长筒靴搭配黑马裤,上身除了一对黑色皮护腕,就只套了件纯黑的熟皮背心。就算在水手里面,这样的装束也过于大胆了。这家伙,居然没被当成活靶子,射成筛子?艾莉西娅扒住克莉斯,朝她身后张望。</p>
小舟漂浮在战场中央。艾莉西娅背后,是正在沉没的“红鹰”。她进水的船尾几乎全部没入江水中,船头翘起,船帆上的燃鹰沐浴在蓝色的火光之中,迎着河风微微扇动翅膀。秘法的火焰握紧它蓝色的拳头,将撞击“红鹰”的铁甲战船捏成一块火炭。战船的桅杆风帆被彻底焚毁,包裹船身的铁架被烧得发红。相隔上百码,吹过来的风仍然灼热,充满绝望的味道。拜她所赐,“红鹰”已被火焰拦腰截断。跟艾莉西娅一起逃离黄金群体的士兵中,不知有多少葬身火海。幸运的是,有一部分逃到了岸上,忙着在被冲到岸边的维瓦尔士兵身上捡便宜。詹妮最好也在其中。她总不会蠢到真的相信我在船头上讲的那番话,奢望组织什么反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