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后厢四净斋。</p>
李重洛坐在桌前，左边放着慕容恕千里迢迢托慕容放带来的书信，右边放着慕容恕一家长幼一百零四十七口人的名单，他的手中握着那块玉佩，只是本该随掌心热度逐渐温腻的白玉却好似一朝变性，冰冷几如顽石。</p>
卢爻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举觞自酌。他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抄来这份本该保存在皇帝案头的名单，只将其中几个名字用朱笔圈出，推到他面前。</p>
卢爻道：“慕容放为慕容恕四弟，并州军中偏将，尚未寻到下落。我先前听他唤带在身边的孩子小九，慕容恕信中也称此子为九郎慕容协，可殿下你仔细看看，除这名单中所列慕容恕嫡子、庶子八人外，并不见九子慕容协之名。”</p>
慕容九郎竟是不存在的？</p>
惊疑不定地拿起这份名单，又将其与慕容恕的书信互相对照，李重洛几乎将那白纸上的蚊蝇都揉碎了，得到的答案，却是自己并未眼花，事实就是如此。</p>
今日初见那孩子时的恐惧再次蔓上心头，他手中一抖，玉佩落到脚下，有些茫然地看向卢爻。</p>
“为何会没有？我见过慕容恕，那孩子长相与他有七分相似，怎么会没有？”</p>
“不入家谱，不计户牒，慕容恕从一开始就有意隐瞒这一子的存在，”卢爻悠悠放下酒杯，停顿片刻，突然抛出一个更可怕的推断，“而且，恐怕连慕容放都是近日才得知此事。”</p>
“怎么可能？！”李重洛大惊，开口差点破音，“先生您怎么知道？”</p>
卢爻转手递了杯白水给他，五指扣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我今日给那孩子把脉，先天不足，沉疴已久，尤其是那咳痰在肺，早已积郁多时。然而慕容放身为叔父，不仅毫无所觉，甚至在侄儿发病时束手无策，喂药也喂得十分生疏。”</p>
他说到此处，声音里亦带上一分不解：“慕容放所表现出的关切在乎不假，话也是真心实意，但就这般动作来说，未免太笨拙了些。”</p>
一个侥幸逃出生天的亡命之徒，只因兄长所托，就愿意跨越万难，送一个初识的孩子来这天底下最危险的帝都？极度诧异之下，李重洛竟不知是该夸慕容放忠勇无双，还是蠢笨如猪。</p>
但无论慕容放是忠勇无双，还是蠢笨如猪，他的存在就是危险，洛王府收留谋逆之人，若被人发现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卢爻之所以能迅速下定决心，怕也是担心夜长梦多，有不测之变。</p>
可是……李重洛咽下一口白水，定了定神，放下杯子俯身捡起玉佩。</p>
玉佩不懂人意，犹自寒凉，然而握着的人心是热的，这一点不容置疑。</p>
“先生，”他斟酌着开口，语气小心翼翼，“若是这孩子真如您所说，无人知晓，便是连慕容家的人也不熟悉，那我们留他一命在世，似乎也未尝不可？”</p>
卢爻斜了他一眼，斟酒的动作停下，半天没有回答。</p>
李重洛捧着玉佩心惊胆战地等着，未几，只见卢爻飞快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狂饮直下后将杯子掷在一旁，方才慢吞吞地点头。</p>
“可。”</p>
李重洛大喜，正想一鼓作气再将慕容放也连着救下时，却听卢爻幽幽补充道：“无名幼子可保，但慕容放，断不能留。”</p>
“先生！”</p>
他忍不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p>
只是任凭他再怎么劝，卢爻都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慕容放置于死地，半阖着眼，脸色没有半分变化。</p>
李重洛劝了许久，还是无法说动卢爻回心转意，他急得有些上火，一双眼珠子四下乱瞟，在瞥见屏风后头用来小憩的短榻时终于计上心头。</p>
劝不动，那就先拖下去，明日先去问明白慕容放这孩子身世，兴许还能寻见其他机会。</p>
“罢了，我困了，那此事就依先生的。”他假意打了个哈欠，佯装放弃，“不过我先前答应了慕容放要给他一个说法，君子言而有信，明日我就去寻他，当着他的面兑现承诺，至少教他走得勿留遗憾。”</p>
“先生也早些回去，有事明日再说不迟。”说罢，他抄起手中玉佩走出四象斋，脚下步子刻意迈得歪歪扭扭，努力摆出一副困到了极点的样子。</p>
只是少年毕竟还是少年，这般费尽心思的伪装落在火眼金睛的大人眼里，约等于无。</p>
卢爻对洛王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看得是一清二楚，也不点破。他起身目送李重洛离开，没有立刻回房，而是转头拿起案上放着的信笺和名单，将其上墨字悉数记下，从头到尾，一字不落。</p>
倏忽衣袖扬起，白纸落进炭盆，转眼化为灰烬，卢爻推门走了出来。</p>
院中有机灵的下人要上来引路，被他推辞。他从那下人手里借了一盏灯，沿着僻静小道一路向西厢行去，直到行至转雪院靠南边的院墙下时，蓦地将手里的灯吹灭。</p>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他在院墙的阴影下侧耳静听某间屋内客人的反应，待确认那一大一小两位客人都已经完全睡下后，返身向那空空如许的庭中学了一声鸟鸣。</p>
“啁。”</p>
几只树上栖息的宿鸟抬了抬头，又倦倦睡去。</p>
“啾——”</p>
回应他的，是院墙外另一段悠长的吐息。</p>
卢爻将灯放在墙下，径自回了自己的屏风院。</p>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p>
此时天刚欲晓，万物正处于半寐半醒的混沌之间，东方幽蓝的天幕上只有一颗启明星荧荧闪烁，太阳的光辉被阻挡在遥远的群山脚下，迟迟未能照进帝都沉睡的床头。</p>
一条黑影悄悄自西厢转雪院游出，拂开庭中琼枝碎玉，如壁虎一般迅速攀上墙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