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郡,东武阳，守城的士卒面黄肌瘦，脸颊深陷,明明正值壮年,额上却皱纹横生。</p>
他背靠在城门上，任凭如蛆附骨的饥饿感侵蚀着理智,虚弱无力感如冰冷的泉水浸入四肢,头晕眼花,耳内轰鸣。</p>
握着长戟的手缓缓松开，不由自主按住干瘪的腹部,铁刃坠落在泥地上发出钝响。</p>
胃里在叫嚣，脑中在叫嚣，他麻木疲累的眼神望向远处，企图转移注意力,城中的树木大多被砍倒，遗弃在地的树干光秃秃的，树皮被饥饿的人们剥尽，露出内里泛黄发白的木质纤维。</p>
地上横七竖八卧着衣衫褴褛的庶民,脏污的短褐麻衣裹着如枯骨般的躯体，一眼望去，和他们怀中抱着的褐色树干几乎要融为一体。</p>
袁军围城历年，城中粮草早在数月前食尽，饥饿的人们掘地挖老鼠，脱下身上的皮革煮食,到了后来实在没东西可吃，树皮枯草也被人饥不择食地咽下果腹。</p>
即使是这样，仍然没人逃出城投降，或许因为对臧府君的爱戴，或许是感动于府君对旧主的忠义，或许是被府君杀爱妾分食将士的恩义打动……</p>
无论如何，投降的念头从没有在他的心中浮现过，自孝武帝独尊儒术起，“三纲五常”在数百年的潜移默化中渗入了每个汉人的血肉骨髓中。</p>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p>
他们要效忠的“君”不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天子，而是本地的县令、太守、州牧、举荐者，最重要的是顶头的长官。</p>
君若不仁，臣可以弃之。君如果以诚待我，我必以死报之。</p>
也就是所谓的“士为知己者死”。</p>
身后的城门被削出尖头的巨木撞开，毫无力气的士卒俯面倒在地上，地面上敌军嘈杂的脚步声传入耳中，他缓缓闭上双眼，像是倒伏在地上的一截枯木……</p>
袁军的帅帐内遍施帷幔，轻绡柔纱被前来赴宴的士人、将领掀起，帐中丝竹悦耳，小卒们捧着酒食进献于案，众人谈笑着步入自己的坐席。</p>
冀州文武分列左右，袁绍高冠博带，腰间宝刀香囊，独坐在屏风帷幔隔出的木榻上。</p>
被两名大戟士挟持带进来的臧洪梗着脖子，昂首而入，继而被强压着在地上跪下。</p>
袁绍居高临下望着臧洪，斥道，“臧洪，孤委汝以重任，待汝不薄，何以相负若此！”</p>
“今日为孤所执，汝服否？”袁绍沉声问道。</p>
他素来爱惜臧洪的才能，如果此人能当着众人的面低头认错，他便既往不咎，也好博得一个宽仁爱才的名声。</p>
臧洪的乡人陈琳坐在席中，察觉了袁公的意图，他与臧洪有些交情，不愿见其身死，当即抢辩道，“臧洪为救故主，情急乱智……”</p>
臧洪不等陈孔璋继续为他辩解，瞋目而视袁绍，“诸袁事汉，四世当中，为三公者五人，世受汉恩无可比拟，无以复加。”</p>
“如今王室衰微，袁氏不思匡扶社稷，而欲图谋不轨，杀忠良以立威。”满堂寂静，听他一人被禁锢在地激愤不已。</p>
“既然呼张陈留为兄，则洪之府君即为弟……”张陈留是指张邈，其曾任陈留太守，而他从前的府君是张邈的弟弟张超。</p>
袁绍早年曾与张邈交好，都热衷于结交党人，常称呼张邈为兄。关东军同盟讨董的时候两人反目成仇，那时袁绍做了盟主，骄心益起，张邈在众人面前直言叱责，袁绍遂起杀心。</p>
“却拥兵不救，坐观其为人屠灭。”臧洪恨声道，“洪只惜力薄，不能推刃为天下报仇，何谓服乎！”</p>
袁营将领中有人闻言怒摔手中杯，“庸奴放肆！”</p>
遭遇道德绑架的袁绍没多说什么，既然臧洪不能为他所用，多说无益。他望向大戟士，示意将臧洪拖出去处死。</p>
臧洪被押着起身，昂首沉默地往帐外走。</p>
此时座上一人站起，拱手对袁绍道，“将军举义兵，乃为天下除恶，何以专杀忠义之士？”</p>
“此举岂合天意！”文吏义愤道。</p>
袁绍望着此人，这位名为陈容，是他之前任命给臧洪的郡丞。</p>
一个个自称忠义之士，为我之臣，奈何效忠的却不是我。</p>
“汝非臧洪之属，空复何言。”你已经不是臧洪的下属了，还说什么呢？</p>
他还是给了陈容台阶下，希望此人不要不识抬举。</p>
“夫仁义之道，行之则君子，背之则小人。”陈容离席，慨然道，“容今日宁与臧洪同日而死，不与将军同日而生。”</p>
诸将冷声而笑，只听主座上的袁绍叹息，“如尔所愿。”</p>
他身旁侍立的大戟卫士得令擒住陈容，同样押送出帐外处死。</p>
在座的文士叹息唏嘘，怎么一天内就杀两位忠烈之士。</p>
袁绍饮一杯清酒，暂时压下心中火气，看向刚从河东回来复命的郭图。</p>
“公则。”</p>
郭图闻声起身揖礼，“明公。”此前他奉袁绍的命令前去河东拜见天子，见袁绍有意让他禀报与众人听，郭图拱着手将一路见闻娓娓道来。</p>
郭公则.说到汉帝在乱军中被背着渡河逃亡，说到朝廷群臣亲自樵采，吃野菜野果充饥，直说到天子在篱笆院中朝会，士卒们趴在篱笆上看热闹，嬉闹取笑……</p>
文士们叹息私语，堂堂天子竟然沦落到了这个地步。</p>
郭图道，“明公，图以为当迎奉天子都邺城。”</p>
袁绍挑眉讶异，“何出此言？”</p>
郭图正在组织语言，只见席中又站起一人，“明公，授附议。”</p>
没听错的话这是沮授的声音？郭图不无惊讶地抬头望去，两人的视线相接，郭图拱了拱手，示意沮授先说。</p>
沮公与.向来跟他不和，今天居然出言赞同他的意见，坐下来的郭图有些怀疑人生，他盯着沮授，想听听此人的想法是不是跟他相同。</p>
“公与请言。”袁绍从善如流地转而望向沮授。</p>
“明公雄踞冀州，兵强马壮，当今之世足以称雄。若迎天子至邺都，挟天子以令诸侯，畜马养兵以讨不臣，天下间谁能匹敌？”</p>
袁绍闻言沉吟，有些意动，虽然他膈应当今天子是董卓所立，可如果真如沮授所说能挟天子令诸侯，倒也不是不能忍。</p>
武将中有人站出来反对，自雒阳起就追随袁绍的淳于琼道，“汉室倾颓已久，威势不复往昔。如今群雄并起，各据州郡，虽挟天子，有几人听命？”</p>
勇将颜良也站起来附和，“若迎天子，必然处处掣肘，天子倘有命令，不听违礼，听则失权，明公慎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