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卿翌日清晨醒得很早，醒来时喉咙很痛。</p>
身体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他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赤着一双脚，——昨晚还穿得好好的靴子现在不知所踪了，床下也没有。</p>
萧羽然就在他旁边躺着，闭着眼好像睡得很安稳。</p>
是这个人藏的。</p>
裴云卿静静看着萧羽然熟睡的脸，他最近容忍度大大提升，对萧羽然与他同榻而眠这件事都可以装作不在意了。</p>
萧羽然连衣服都没脱，腰间挂着的剑也没取下来。</p>
他的倦雪剑也被随意地丢在了地上。</p>
裴云卿却一眼都没多看，他从萧羽然的身上小心翼翼地跨过去，没发出一点声响。</p>
几乎所有认识裴云卿的人都知道他一贯喜洁，甚至已经到了洁癖的地步，而现在他居然毫无芥蒂地，赤脚踩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p>
好像要赶着去做什么非做不可的事。</p>
裴云卿记性很好，没绕什么弯路，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昨天萧羽然带着他跳崖后降落的地方。</p>
他望了望头顶上方，有沉沉雾霭阻挡着他的视线，一眼望不到尽头。</p>
他却毫不在意这如同登天的困难，伸手去够崖沿上突出的嶙峋石块。</p>
竟是想徒手攀岩。</p>
他现在是与普通人无异的弱鸡身体，往上攀爬一米开外都是难事。</p>
他就这样爬上去又掉下来，摔下来又锲而不舍地往上爬，仿佛不知疲累，不知疼痛。</p>
这副狼狈样，简直辛酸又好笑。</p>
萧羽然抱臂冷眼看着这一切，看够了裴云卿愚蠢的逃跑方式，便故意泄漏一丝压迫的气息。</p>
裴云卿修为不再，警惕性却不曾降低。</p>
他立刻就意识到，逃跑被发现了。</p>
裴云卿也不继续往上爬了，他慢条斯理地拍掉身上沾惹的泥土，身上那股气质从容淡然依旧，仿佛刚刚做那种傻事的不是他一样。他宁愿盯着地上的一块石头，也故意不去看已经现了身形的萧羽然。</p>
萧羽然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裴云卿，像是察觉到破绽后紧盯猎物不放的鹰隼，他以为裴云卿那么想出去，一定会开口求他的。</p>
他想听裴云卿求他。</p>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最后还是萧羽然先沉不住气，直接过去一把扛起了裴云卿。</p>
头又朝下的裴云卿克制抿唇，他的脸色很苍白，这个姿势颠得他想吐，但胃里空空如也，是他从未体会过的难受感觉。</p>
但他一向是能忍的。</p>
萧羽然把他丢在床上的粗鲁动作越来越熟练了。</p>
裴云卿眉眼低垂，身子却是绷紧的，他看似眼神从来不在萧羽然身上，实际上却时刻关注着萧羽然的一举一动，神经高度紧张。</p>
萧羽然却是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帕，一手去握裴云卿的脚，带着热意的粗粝指腹揩过冰凉的脚底，绕到纤细单薄的脚踝，带来一阵灵魂深处的颤栗。冰与火的碰撞太过刺激，生平第一次被人摸到脚的裴云卿条件反射地就要往回抽。</p>
萧羽然手上用了些力，裴云卿白皙的脚背被捏出了红色的手印子，像是从雪地里开出的朵朵梅花。</p>
萧羽然眸光闪了闪，下一秒的动作却是拿丝帕去擦拭裴云卿脚上的脏污。</p>
他擦得很认真，那双猩红的眼眸如同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折射出温柔绚烂的光芒。</p>
没有察觉到任何危险，裴云卿同样绷直的脚背渐渐放松。无处落地的目光不想继续盯着那张脸，便慢慢往下移，落在了移动的丝帕上，越瞧越觉得眼熟，裴云卿认出那块丝帕曾经被萧羽然用来擦掉他嘴角溅上的汁液。</p>
看了一会儿，又发现这块手帕原本就是他的。</p>
以前他的身上常备着许多帕子，他的帕子边角都绣着云纹，裴云卿性子惫懒，这些帕子于他都是一次性的，用完即扔。</p>
裴云卿不记得他有把这种贴身物品送给别人过。</p>
那么，萧羽然应该是捡到了其中一条。</p>
有点变态，裴云卿皱了一下眉，又很快松开了。</p>
萧羽然擦完了一只脚，又去抓另一只。裴云卿一动不动，乖乖被捉，萧羽然立马琢磨出点不对味，师兄也太安静了。</p>
他想了想，自己此时的行为确实有点谄媚，便要准备不友好地出口呛声，打破这种诡异的氛围，抬头却看到裴云卿盯着丝帕的沉思目光。</p>
话语被噎住，像是被捉到了什么把柄，萧羽然手顿了顿，然后动作明显加快，最后那几下更是草草了事，擦干净脚后便弃若敝履地将那块丝帕撂在地上，多嫌弃似的。</p>
“下次再跑，脚给你剁掉！”他冷脸恐吓着，不期然看见裴云卿玲珑可爱的脚趾蜷缩了一下。</p>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仿佛是下一秒就要付诸实践的决然残忍，凶狠极了。心里想的却是，师兄的脚好小巧，不像他的，又大又不好看。</p>
裴云卿等他手一松，就立刻把脚收了回来，避他如洪水猛兽。</p>
萧羽然绷着微微发红的俊脸冷哼一声，站起身，走出去还故意踩了那可怜的丝帕一脚，踩了还不够，又踮起脚尖在上面用力碾了碾。</p>
目睹一切的裴云卿：......</p>
这个孩子还是单纯得让他一眼能看穿。</p>
他想师尊了。</p>
他上半身往后仰去，缓缓呼出一口闷气，似是累极，刚刚那一番动作就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p>
他不知道自己残破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p>
如果下一秒就要死去，他希望他的最后一面看到的是师尊。</p>
灵云峰上树木葳蕤，荫下一片凉意。</p>
裴云卿心心念念的师尊在树下等了许久，终于确定他乖巧可爱的徒弟今天不会来找他了。</p>
容彦头一回主动去寻裴云卿，却发现徒弟的居处——虚若阁里一片空空荡荡。</p>
青年恨不得将他枯燥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都告诉容彦，如果要出远门肯定会跟他这个师尊报备的。</p>
察觉不对劲的容彦连忙手上掐了个诀，推演出了裴云卿在的大致地方，脸上神色一凛，又算了一遍才敢确认。</p>
在那个方向的只有一个地方，他的徒儿，好端端去那里干吗？</p>
......</p>
裴云卿是被饿醒的。</p>
他辟谷多年，醒来时面对久违的饥饿感还有点陌生，反应了好一会才知道是要去找东西吃。</p>
可刚才他出去时就发现死亡谷寸草不生，哪里能找到东西吃？</p>
他决定先就这样忍一忍时，萧羽然适时走了进来，他手里抓着几个浆果，一看那鲜妍的颜色，就知道不是产自死亡谷。</p>
太凑巧了，不管是进来的时机还是手里的吃食。</p>
裴云卿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萧羽然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迅速躺下，闭上眼打算又睡过去。</p>
眼不见为净。</p>
萧羽然：......他可太难受了，裴云卿就没有一次配合过他。</p>
裴云卿宁愿饿死，疼死，也不愿意来求他。</p>
萧羽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要让裴云卿求他，青年于他，是他从来不敢触碰的水中月，仿佛只有裴云卿主动折了傲骨，才能脱离那块水镜，变成他触手可及的真实。</p>
他坐在床边，不甘心地盯着裴云卿的脸，试图把那里盯出两个洞来。</p>
可惜裴云卿自始至终都没有如他所愿地睁开眼，就在裴云卿真的快要睡着了时，他恍惚间听见萧羽然说了一句什么话，但又没听清楚。</p>
但他能感觉到萧羽然在他的脖颈处轻柔摩挲着。</p>
命门被触碰，本该敏感不适，只是模糊感知到对方没有恶意之后，裴云卿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不想浪费掉。</p>
“云卿，云卿，”裴云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容彦的脸还以为自己在做梦。</p>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师尊还在说话，感觉也太真实了，不是在做梦！裴云卿立马强迫自己的意识清醒了一大半。</p>
容彦果然站在他面前。</p>
“师尊能来找我，云卿很开心！”裴云卿眼角的余光瞥见床角放着的几颗浆果，有些慌乱地去抱容彦的腰身，哀求道，“师尊能带云卿走吗？云卿不小心掉下来就上不去了。”</p>
容彦不疑有他，应了一声好，连一句询问裴云卿为何会来死亡谷附近的话都没有。</p>
裴云卿被容彦抱在怀里，耳边听见呼呼的风声，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落下来，眉目间隐约现了倦色。</p>
只是下一秒，就听见萧羽然在后面追赶着喊他的声音，“师兄——”高昂凄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