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红旗帮”,在大清闭关锁国时期，曾是南中国海上数一数二的海盗势力。乾隆嘉庆年间，海盗头?子郑一拥有船只?千艘,党羽万人，掳疍家娼女为压寨夫人,后者人称“郑一嫂”。又掳一年轻渔民张保仔为养子，乘着?挂红旗的海盗船，横行雷州半岛及珠江流域。</p>
郑一意外身亡后,压寨夫人改嫁给便宜儿子。张保仔和他的继母郑一嫂成为新的雌雄大盗。他们击沉了无数中外商船,掠取财富不可胜计。</p>
后来清廷和洋人联合围剿，红旗帮不得已?接受招安，并入广州水师。偌大红旗帮销声匿迹,成为传说。</p>
但是它并没有真正消失。英军到来之前,香港的原名“红坎山”，以及诸多地名如赤柱、红磡、赤蜡角、红香炉……都染着?红旗帮的颜色。</p>
以及更少人知的是,红旗帮的红，乃是“洪门”之谐音。随着?内地反清活动被日益镇压，香港成了反贼收容所,红旗帮和洪门长房“青莲堂”合流，始终扎根在中国南端这圈崎岖的海岸线上。</p>
而在普通民众和港英政府眼里,这个传承悠久的秘密组织分?支有个更世俗的名字：三合会(Triad)。</p>
如今的青莲堂首，人称“凤嫂”，自?认是郑一嫂传人,所以作风上也故意很放纵,故意逗这远道而来的二房老弟。</p>
苏敏官不跟凤嫂一般见识，站起来长长一揖。</p>
“春魁等十余兄弟，往后就拜托你们。日后常通气……”</p>
凤嫂：“好说！我们正缺一艘往返大屿山的快船,你今日雪中送炭，要我再收一百个都冇问题啊！——话?说，内地抓洪兵抓得这么厉害，你们干脆整个洪顺堂宏化堂都搬来好了，英国佬虽然也不好对付，但我们有律师啊！”</p>
苏敏官客气地笑?笑?：“再议。”</p>
内地确实不好混了。“长毛”早就成了吓唬小?孩的传说，捻军也被灭了干净。清廷欲裁撤湘军淮军，却发现军队里居然混了不少会党余孽，联合起来闹事争饷。这种?皇帝眼皮底下?造反的勾当怎么能忍，于是格外严苛搜捕。</p>
义兴船行虽然藏身上海租界，但船总是要开入大清海界的。几年里，那些前科累累的成员们先后暴露，譬如在太平天国当过将领的洪春魁，在被几百清军屁股后头?追了三天之后，黯然决定?遁出内地，到香港先避一避。</p>
于是这一趟，苏敏官亲自?带队，带来十几个难民，请红旗帮收留庇护。</p>
当然也不让人家白帮忙。附送窄帆快船一艘，供凤嫂带人跟英国海军打游击。</p>
近年来，京杭运河淤塞，朝廷南北货物调运改为海路。这可肥了沪上运输业，重启之后的义兴船行抓住机会，接到几个漕运的单子，业绩突飞猛进，送一艘帆船小?意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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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内的赌局散了。林玉婵上楼到客房，找个角落，偷偷舔干净冰淇淋的碗。</p>
不是她抠门。第一次在大清吃到冰淇淋哎！</p>
上次吃到这种?划时代的美味，好像还是从广州出发的客轮里，一枚偷来的蛋挞……被人塞进她嘴里，热腾腾、滑溜溜……</p>
十年了，那滋味还记在舌头?上。</p>
香港本地还没有像样的制冰业。这冰是货真价实从美国开凿装船，再长途海运而来的，加上牛奶公司的香草味奶油和糖霜，完全犒劳她一天的辛苦。</p>
她美滋滋一抬头?，只?见一双弧度优美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p>
林玉婵脸红：“你一直在谈事，我怕化了，就先吃了……明天给你买……”</p>
苏敏官忍俊不禁，手欠轻轻捏她脸蛋，擦掉上头?沾的一滴奶油。</p>
都二十多岁人了，汇丰银行VIP客户，土山湾孤儿院最大金主，义兴商会永久荣誉理事长……在旁人面前老成持重，到了他眼皮底下?，依然跟个小?女孩似的。</p>
很久以前，他曾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是孤老终生?、众叛亲离的命。可不知从何时起，一抹五彩的光亮如影随形，伴着?他起起落落的日子，让他习惯了身边有个人。</p>
他觉得自?己变了。多年和洋商的残酷竞争，让他习惯了冷硬果决，有时跟陌生?人打交道，稍有不慎，就犀利得不近情理。</p>
唯有在她面前，他能找回少年时的一点柔软多情，做一小?会安于天命的普通人。</p>
他低头?，从她唇上讨到一点残余的香草奶油。</p>
“天地会是不是让官府盯上了？”林玉婵忽然问，“一次送来这么多人……”</p>
苏敏官沉默片刻，外衫挂在衣钩上，答：“不是天地会，是义兴。官府想从我这里多收税，因此格外找麻烦。”</p>
林玉婵点点头?。义兴眼下?和怡和、旗昌两大洋行三足鼎立，瓜分?华南水路航线。为了节约成本，和拥有特权的外商竞争，苏敏官没少动脑筋，使?出各种?偷税漏税的法子，避免了大多数苛捐杂税。</p>
长此以往，地方?官府自?然看不下?去。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义兴找麻烦了。</p>
尽管义兴的洪门背景还未完全暴露，但还是要谨慎为上。</p>
林玉婵开玩笑?：“凤嫂邀你把总部搬来香港呢。”</p>
“想都别?想。”苏敏官弯腰铺床，“你又不跟着?搬。”</p>
舍不得走是一方?面；再说，真要迁徙来港，不说别?的，听谁指挥？</p>
苏敏官不给自?己找这麻烦。</p>
“哎唷，”林玉婵叉个腰，很记仇地说，“某些人不是机会来了，说搬就搬么？”</p>
“某些人还要去美国呢。”苏敏官熟练地转移话?题，“说走就走，也不带我。”</p>
林玉婵自?觉理亏，笑?道：“就去安排一下?女生?入学的事儿，最多半年就回来——我想找别?的女领队，找不到更合适的嘛……”</p>
“上次去汉口的欠账还没还。”苏敏官冷着?脸，一把抱她上床，“林姑娘，欠债要有限度。”</p>
林玉婵：“……”</p>
这人越活越幼稚！斤斤计较到家了！</p>
还有，每次让她腾空之前从来不提醒！就是欺负她轻！</p>
她见招拆招，厚颜无耻地说：“那今天加倍还好不好？”</p>
说着?从他怀里伸出手，比个“二”，想了想，不稳妥，加根手指变成“三”，在他眼前晃。</p>
苏敏官：“……”</p>
林玉婵得意笑?道：“哦，不成就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p>
空气突然诡异寂静。林玉婵瞬间的预感，要完。</p>
苏敏官目光灼热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不明显的笑?意。</p>
“一言为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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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很想近距离体验“东方?之珠”的风情。可惜她不是来旅游的。招够了留学计划的男女学生?之后，就启程赶回上海。</p>
义兴首次染指沪港航线，为了不被那鳞次栉比的外国巨轮比下?去，特地新购快轮，命名“伊敦号”，十分?入乡随俗地泊在了湾仔新建的木制码头?边。</p>
白浪翻滚，伊敦号抛下?湾仔码头?边的海味，进入茫茫大海。船头?照旧挂着?方?便避税的米字旗，挡住了双铜钱的标志。</p>
由于是货运航线，搭船乘客不多。春日的海风暖而不燥，让人心旷神怡。</p>
从保良局招来的八个广东女孩，已?经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每天叽叽喳喳，趴在舷窗口看新鲜。</p>
容闳招来的三十个男孩，粤籍十居八`九，其中半数来自?容闳的家乡广东香山，是容闳拉下?脸皮，敲锣打鼓搞了一次“衣锦还乡”，才忽悠来的同乡子弟。可见当时大清风气之保守。</p>
而林玉婵的十五个女生?，大多数也都是广东人，并且清一色全是无根浮萍，不是被拐的就是孤儿。这可绝对不能如实上报，于是紧急拍电报回沪，动用各种?人际关系，请一些中产家庭把她们收为“养女”，再造祖宗十八代，取得“父兄”的签名允许，才能上岸。</p>
林玉婵在香港买了一堆近日报纸，每日阅读分?析，寻找博雅的新商机。余下?的时间跟女生?们混混熟，教她们缓解晕船的法子。</p>
这日将到上海，林玉婵还在睡梦中，却被一阵不同寻常的浪花颠簸醒了。</p>
伸手一摸，苏敏官不在。她迅速摸黑穿戴整齐，船板又是大大的一晃，她连滚带爬地坐到角落里，提上鞋。</p>
走廊里有船工呼喝。奔上甲板一看，林玉婵吓一大跳。</p>
一艘大得多的木质蒸汽明轮船半隐在晨光里，挂着?大清龙旗，船首漆着?名称“恬吉号”，朝着?“伊敦号”扬起黑黝黝的炮筒。</p>
“是江南制造局的兵轮！”林玉婵一眼认出来，朝身边船工喊一句，“快升白旗！”</p>
在徐寿父子的主持下?，江南制造局已?经开始造船，烧钱一大把，下?水好几艘，但性?能远不及西洋轮船。因此并未投入水师使?用，而是沿海岸巡航，充个大清的面子。</p>
而且时常熄火在海面上，还得雇洋人轮船去拖曳。</p>
但眼前这艘兵轮性?能完好，显然不是“原地等待营救”的那种?。</p>
与此同时，伊敦号白旗升起，但兵轮不依不饶，慢慢把它逼开航道，越过海关检查站，泊在一座小?岛旁。</p>
小?岛上有大清哨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勇跳上船。</p>
“有人报案，这船上夹带反贼！搜查！”</p>
刀鞘木棍将船舷敲得当当响。所有乘客惊醒。舱里几个保良局孤女惊叫。</p>
苏敏官带着?船长船副，匆匆上甲板迎接官兵，好话?说一堆，每人又给了点烟酒钱，官兵才给面子，并没有到处破坏，也没有调戏妇女。旋风般地搜上一场，并无所获。</p>
为首的营官扬着?下?巴，拖长声音问：“既然没夹带罪犯，为何要挂外国旗？心里有鬼么？”</p>
这是明知故问。中国船借外国免税`票通航，可免巨额厘金杂税。这法子苏敏官发明出来，众人纷纷效仿，已?经推广了十年，如今还装外宾地问，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p>
林玉婵扭头?一看，还有几艘其他华人船行的帆船也被同样截停，找茬罚款。</p>
一艘旗昌洋行的鸦片飞剪船却畅通无阻，从水域里飞快穿了过去，留下?一烟白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