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果然信守承诺。不出三五天,就重新莅临德丰行。</p>
他依旧戴着小凉帽，灰色的长衫勾勒出挺拔的身材，德丰行那些歪瓜裂枣的伙计们顿时被比了下去。</p>
王全生怕让洋行的人看轻,亲自从后堂出来接待。</p>
“您有何指教？”</p>
“上次送的样茶确实质量上乘。”苏敏官满面春风,睁眼说瞎话,“渣甸大班看了之后赞不绝口，打算先定个五百担。你们能供货么？”</p>
王全仿佛听到仙乐，乐得合不拢嘴,把个苏少爷夸成天上有地下无的经商奇才，并且旁敲侧击地问他,能不能和渣甸大班老爷亲自见上一面，他王全三生有幸。</p>
“但你们的样茶好归好,火候却欠。”苏敏官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们炒制的时候,可用揭阳炒仔茶的方法，杀青的生锅要烧得再热些,炒干的毛茶再筛去茶末,就十分靓了。”</p>
每家客人的口味都各不相同,高端的茶行都会“量身定做”。王全见他说得专业，忙不迭答应：“没问题,没问题！等我们的扁担商收来新茶,即刻开始加工！全按少爷的吩咐！”</p>
王全催促詹先生记下这单生意,又推了推眼镜，笑眯眯地提醒。</p>
“少爷，这个、定金……”</p>
苏敏官也不含糊,拍出了伦敦丽如银行的汇票。</p>
王全好歹认得阿拉伯数字，看了半天，扭捏道：“少爷,这、这也就是行规的五分之一……”</p>
苏敏官笑道：“欺我不识行规么？货`到付款，剩余定金算借贷，市价付息，你着什么急！”</p>
王全见他熟络，也只好呵呵赔笑。洋商有特权，时常拖延付款，他也没辙。</p>
反正他德丰行只是居间商，洋行拖欠货款，吃亏的不是他们，而是上游供货的茶农。茶农收不到货款，急用资金回笼时，德丰行还会给他们放贷，平白收利息。</p>
至于洋商这边，能争取到现款当然是好，但这通常仅限于初次来华的生手。那些老油条洋商可就赖皮多了，能拖多久是多久。好在拖欠的时间也算利息。德丰行两头不亏钱。</p>
这时候林玉婵在后院忙活完了，来到前厅摆货。</p>
苏敏官看到她，眼神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在她身上掠过，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p>
王全给他殷勤倒茶。他蜷起右手手指，不经意地在桌面上叩了两下，却是朝着林玉婵的方向。</p>
“好茶，王掌柜破费了。”他若无其事笑赞一句，随后问：“何时可开工？”</p>
王全：“最晚十日后！少爷放心！”</p>
苏敏官点点头，忽然冒冒失失问：“到时我可否到场监督？”</p>
王全脸色微变，更加殷勤地赔笑，说了一堆“不方便、不可以”之类的话。</p>
唯有林玉婵大惑不解。他这话不是第一遍问了，早知王全不可能答应，为何又明知故问？</p>
她使劲朝他使眼色。苏敏官恍若不觉。</p>
甚至还使唤她：“妹仔，茶凉啦。”</p>
王全赶紧从他手里抢过杯子：“少爷年轻，可也得讲究。这生意场上的规矩，哪有让女人给您奉茶的道理？我来，我来。”</p>
谁知苏少爷毫不给面子：“你手脏。”</p>
王全：“……小的去洗手。”</p>
趁王全转身的当口，苏敏官瞟了一眼林玉婵，食指快速在唇上一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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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苏敏官走后，王全看着詹先生记账，一边喃喃道：“鬼佬狡诈，怡和的鬼佬尤其狡猾。他们要是真心做生意也就罢了，就怕是借机偷学我家手艺……”</p>
“喂！”他把林玉婵叫来问，“你和苏敏官交涉多，可曾见他有可疑之处？”</p>
林玉婵犹豫了一下，摇摇头。</p>
王全想了想，叫来几个伙计，吩咐将炒茶作坊增加人手，额外看管，切勿让生人进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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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王掌柜的忧虑很快就成为了多余。数日后，城内突然多了一队队巡逻官兵，敲锣打鼓地扰民，连带着上下九的生意都清淡了。别说生人，就是老鼠也闻声躲了起来。</p>
官兵们叫着：“窝藏会党余孽，与叛匪同罪……”</p>
百姓们惊讶不已，交头接耳：“天地会——那些会党叛匪，不是早就被剿灭了吗？全城不是已经搜捕过好几遍了吗？”</p>
有那消息灵通的，压着声音说：“哪那么容易！这不是皇上殡天了，镇不住了！听说那个匪首金兰鹤，头都挂在城墙上了，一夜之间死而复生，提着自己的头，喊着会党接头的切口，半夜里召唤阴兵，继续反清复明哩！”</p>
大家被这个阴森森的画面吓住了，纷纷吐舌头道：“又不是聊斋，砍了头的人还怎么活？”</p>
答曰：“谁知道呢！许是执念太深，神魂不散……”</p>
也有人猜：“天地会和北方长毛很有联系。那长毛军信洋上帝，颇有些灵异法术，能起死回生也未可知。”</p>
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是啊！巡抚衙门的牢房里不是还关着不少反贼吗？听说那金兰鹤半夜出现在牢里，那带血的手只一挥，门锁就静悄悄开了。我表哥的小舅子的岳丈在那里当牢子，差点吓死！好在牢房里常备狗血，赶紧泼过去，那金兰鹤的鬼魂才散了！——要是真让他放出反贼来，那城里还不乱套！”</p>
大家啧啧称怪。有人笑道：“那也未必。万一他们冲着洋人去……”</p>
广州城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寻常百姓对洋人都不太待见。众人想象着“反贼和洋人两败俱伤”的画面，心头忧虑稍减，纷纷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