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官告诉她，十三行的商人，除了寻常的名、姓、号，都会另取一个朗朗上口的商名，以便和洋人打交道。</p>
商人虽富不贵，都一心想让子孙走官宦之途，因此商名里常带个“官”字。</p>
他的祖父商名就叫敏官，这个名字曾经在洋商中口耳相传。后来他父亲接手家业，洋商只认老牌商号，亲切地称呼这位新当家的“敏官二世”。</p>
巨额的家业没能传给“敏官三世”。在苏少爷的幼年记忆里，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别离。</p>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带有假山花园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爱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开始上门讨债——其中一次，带走了他的亲娘，敏官二世最爱的妾。</p>
家业败后，幸而有家族的一些朋友相助，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长大后，凭着幼时耳濡目染的生意素养，在洋行找了份工，得以糊口。</p>
大概这就叫世态炎凉。从烈火烹油的富家少爷到被官府乱抓都没人保的弃儿，也就隔了十来年的时间。</p>
……</p>
“那……你实名怎么称呼？”</p>
细细的声音如同夏日一泓水，打散了压抑的回忆。</p>
“我……”</p>
苏敏官有些犹豫，大概是后悔方才一时冲动，跟她透了底。</p>
“等等，我们做生意的讲究有来有往。阿妹，你先说，你叫什么？”</p>
他扬起头，自鸣得意地抿起了嘴角。</p>
小姑娘家的闺名怎么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吧？即便是个身份低微的妹仔。</p>
谁知对面这小姑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特别爽快地回答：“对了，早就该告诉你，我姓林……”</p>
原主反正没名字，林玉婵也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把自己名字跟他说了，还贴心地指明了是哪两个字。</p>
“……婵娟的婵。千里共婵娟知道吧？”</p>
苏敏官无言以对，咬咬牙，小声说：“小白。”</p>
林玉婵：“咩？”</p>
“小白。是我家里人叫的名字。”他提高声音，严厉警告，“不许告诉别人。不许乱叫。”</p>
林玉婵忍不住扑哧一笑。</p>
“不许笑！”</p>
林玉婵转过身去勾嘴角。</p>
如此深藏不露，乳名却起得如此清纯随意，这绝对是故意的。</p>
苏敏官轻轻咳嗽一声。</p>
“好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舍不得怡和洋行给我的银子，因此又回去做事了。我今日的确是代怡和而来，买你们德丰行的茶。正经生意，不会坑你东家。”</p>
被他小小的吓唬了一下，谅林玉婵也不敢再刨根问底。</p>
他说着，大踏步朝着仓库走去，拍拍自己衣袋，“我连汇票都带好了。要是茶叶合格，直接付定金。”</p>
林玉婵觉着新鲜：“汇票？是那种可以拿到钱庄去的……”</p>
大清的金融支付手段真先进。电视剧里都是一箱箱搬银子的。</p>
苏敏官有点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什么钱庄？是伦敦丽如银行。”</p>
林玉婵：“……”</p>
大清真先进。</p>
说话间仓库已在眼前。微风吹过拐角处一个暗旮旯，带出一股浓烈的茅厕味道。</p>
林玉婵咬牙，一些异样的感觉爬上小腹，额角突然冷汗微沁。</p>
从早晨开始就没上过厕所……</p>
就忍，硬忍。</p>
“就是这里。”她努力显得若无其事，“不知少爷看不看得上眼？”</p>
外人进库房，走的是一条特意铺出来的木板路，离那些热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几十米距离，远远一望，寻常人便只能惊叹于德丰行茶叶库存的规模，而看不清制茶卸货的细节。</p>
苏敏官远远看着库房里的竹筐和家伙什儿，沉吟道：“这些是从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贩处收来的散茶，凋萎、揉捻、杀青、烘晒等工序，已由当地茶农完成。但洋人买茶要求质量高，因此还要烘焙、补火、筛拣之类的精加工，方可售卖——看这样子，这些茶还都没开始精制吧？”</p>
粗制的茶叶带着硬梗，又闷在竹筐里，原本没有太浓郁的香气。即便如此，风中还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叶清新，可见这一拨茶叶的质量上乘。</p>
他说得慢条斯理，大概等着林玉婵这个茶行小伙计赞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婵乃外行一个，听他一席话，更似听了个扫盲，只能连连点头，敷衍道：“您说得都对。”</p>
苏敏官对牛弹琴一通，不声不响收尾，问：“你怎么了？不舒服？”</p>
林玉婵：“……”</p>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显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额头上滴下来的冷汗都赶上眼珠子大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显心不在焉。</p>
苏敏官起疑，目不转睛盯着她，慢慢说：“现在该我问话了。你到底是谁？你若是茶行的雇工，为何会病倒在外头无人管？商行里没有收妹仔干活的规矩，德丰行又为何破例？”</p>
林玉婵咬着下牙槽，没脸没皮地小声说：“先不说这些成吗？我……内急。想上厕所。”</p><div class="bt-tj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