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后生仔，”他唤那茶农，“你还没娶亲吧？”</p>
茶农讷讷点头。</p>
“我这里有个妹仔，当初三十两银子买来的，如今要嫁人。我看你老实，不如给你吧——五十两银子，外加一个能生养的女仔，这下你可满意了？这是最后一次讲价，再纠缠你连五十两也拿不到！”</p>
茶农错愕：“这……真的？”</p>
“还能骗你？身契都在我这里呢，清白人家的女仔，你若要了，今晚上就能圆房！”</p>
林玉婵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登时气得脸色发青。</p>
“哎，掌柜的，你不能……”</p>
然而那茶农小伙子盘算一阵，眼珠子渐渐亮了。大商行压价欺负人，他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法跟他们评理；但那掌柜的总算良心发现，提出拿妹仔折茶钱——在他们乡下，娶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懂规矩的妹仔，彩礼都得十几两、几十两银子呢！</p>
他原本也是想卖了今年的茶，回家说个媳妇的，横竖得花钱。</p>
人的思维有局限。譬如讨价还价，原本够不上心理价位，突然说有个“赠品”，立刻反而觉得自己占了便宜。</p>
他立马换了副主人面孔，腰杆子挺直了，大胆看了看妹仔的样貌，心中暗喜。</p>
然而还是要还价：“脚太大，不值钱！掌柜的您不能欺负老实人，您得给我加十两！”</p>
王全：“五十五！”</p>
茶农喜笑颜开，麻利签了结算单。躬身就拜：“谢谢掌柜的！”</p>
林玉婵一跳三尺远，“别碰我！”</p>
她气得牙痒痒。她看这小哥可怜，刚刚冒着风险为他两肋插刀；谁知他不但不跟她同仇敌忾，还要买她，让她下崽！</p>
对王全来说，这个大活人是一笔失败的投资，养着白花钱，他巴不得赶紧出手解套。</p>
对茶农来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以物易物”。他没收到足够的现银，他还委屈呢。</p>
林玉婵觉得自己面前处处是大坑，瞟一眼茶农，急中生智地说：“我……我体弱多病不会干活买了没用！我信洋教念洋经，每天要拜五次上帝……”</p>
“能下崽就行，”茶农突然没了刚才那副可怜巴拉的神色，两只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其余的揍几顿就都好了。”</p>
他说着，张开粗糙的手，用嵌满黑泥的指甲去抓林玉婵的肩。</p>
啪！</p>
林玉婵用尽全力，一个巴掌呼在他脸上。小伙子脸上顿时五道手指印。</p>
要不是这几天她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她觉得自己还能再打几拳。</p>
她很想给王全也来一巴掌。但这满院都是茶行的人，她胆敢造次估计活不到明天。</p>
只能先欺软怕硬。她瞪了那茶农一眼，喘口粗气，说：“谁揍谁还不一定呢。”</p>
茶农捂着脸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他虽然不算有钱，起码是个良民。一个卑贱的家养妹仔敢对他动手？</p>
他求助地看着王全：“掌柜的……”</p>
王全也吃了一惊，随后板起脸，公事公办地说：“哎，都已经钱货两清了，怎么带走她，看你本事啦。”</p>
茶农不敢动。林玉婵趁机冲到一个年轻后生跟前，指着他手里的竹筐。</p>
“大哥，你抬这箱，能拿多少工钱？”</p>
后生吓了一跳，看了一眼王全，愣愣地说：“一个月三钱银子，管吃管住……哎，你做咩？”</p>
林玉婵从他手里夺过竹筐，往自己背后一扛——</p>
她五官扭曲了一刻。真沉啊！腰快断了。</p>
刚刚从疟疾中恢复的身体还很虚弱，她眼前冒着金星，用力调整着呼吸，告诉自己：</p>
别倒下……站直了！</p>
她微微屈膝，将那竹筐地扛在背上，晃了两晃，站稳了。</p>
其余几个力夫都不干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p>
力夫们算不上膀阔腰圆，但起码都是壮年小伙子，手大脚大，扛着竹筐尚且脖颈迸青筋。</p>
而现在，三尺高的竹筐压在一个瘦弱小姑娘的背上，摇摇晃晃，好像樱桃树上结了个西瓜。</p>
林玉婵顶着眼前一阵阵黑，挪步到推车前，学着力夫们的样子，背过身，慢慢蹲下，将竹筐卸上推车，和其余的竹筐并列排好。</p>
她头皮发紧，擦一把汗，舌底有血腥味。</p>
“你看，我也能卖力气。”她盯着王全，竭力压下对他的厌恶之情，“我不要每月三钱银子的工钱。不就是十五两银子吗？用我五年，就能回本。用六年，就比卖了我更划算。”</p>
茶农和王全面面相觑。</p>
王全半是错愕，半是好笑：“用你？用一个女仔做工？你异想天开呢？——哎，慢点走！别瞎晃！”</p>
一个力夫背着竹筐蹒跚下石阶。力夫为了省劲，下石阶的时候故意弯着膝盖，利用惯性颠簸出节奏。</p>
那竹筐的背带年久失修，蓦地断了，哗啦一声，一筐茶叶连盖倾泻下来。</p>
林玉婵一直盯着那个力夫。她一个箭步上去，托住了竹筐底部，截住了大部分茶叶。</p>
“走吧，”她利落地将落在地上的茶叶几把抓回竹筐，对那力夫说，“我扶着筐。别耽误运货。”</p>
那力夫大约早已养成了“听人吩咐”的本能，也没问林玉婵是哪冒出来的葱，机械地点点头，听话地背着竹筐继续走。</p>
王全没料到她剑走偏锋的这么一招，一时间愣愣地看着她，好像是等她闹完了回来谢罪，又似乎是等她自不量力，咔嚓一下折断了腰。</p>
于是在旁人看来，这愣愣的眼神等于默认。林玉婵跟在力夫队伍里，就这么走出大门。</p>
王全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去追：“喂，回来！”</p>
与此同时，那茶农突然机灵，抓起王全留在地上的钱袋就跑。</p>
王全余光瞥见，差点原地劈叉：“烂仔，往哪跑！给我追！”</p><div class="bt-tj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