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岛天极，三考正殿。</p>
今日是外门弟子入考内门的第一天，称作笔试。</p>
正殿内外有外门弟子三百二十七人，每一张紫檀桌上都摆放着个小巧的白玉香炉，袅袅升起的香雾有助于提神静心。</p>
桌案上有笔试卷八十八张。</p>
铃萝正看着第三十七张发呆，鼻间熟悉的天极木香没能提到静心的作用，反而刺激着她额角一抽一抽着。</p>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眼手中的笔，又抬首环顾四周一圈。</p>
乌泱泱的人头，统一的墨绿色门服，男女腰带上都纹刻着天极的入山符。</p>
在她左手边的少女抬首，耳边的碧绿泪坠光泽漂亮。她对上铃萝略显茫然的视线时柔柔地笑了下，无声说道：加油。</p>
所有的一切都跟当年一样。</p>
铃萝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回桌上的案卷。</p>
她跟天道同归于尽时已对这世间毫无留恋。</p>
本该沉眠于万古长夜的她，却一睁眼回到了十六岁这年。</p>
这会她还是东岛天极的外门弟子。</p>
但她入魔后，可是屠了半个东岛天极。</p>
她是东岛天极三掌门的亲传弟子，师门的骄傲，亲传弟子中最受宠的师妹，玉字辈最敬佩的师姐——却也是强闯禁地，杀掌门，叛出正道，被上千弟子誓言不死不休追杀的女魔头。</p>
可谓是世事无常呀。</p>
铃萝心里唏嘘着，姿态懒散地提笔答卷。</p>
重来一次又如何，天道莫非以为她会改变决定不成？</p>
铃萝对自己的重生再世并没有感到太过惊讶，她甚至觉得有些无聊，如果这是天道的阴谋，那她只怕是要让对方失望了。</p>
要她重活一世，那她就把当年的路再走一遍。</p>
想救的人就是要救，想杀的人也一定要杀。</p>
东岛天极，是为人间十二大仙门之一，东岛地界的仙门皆以它为首。</p>
内分三宗，各有三掌门。</p>
铃萝朝高台上瞟了一眼，坐在最上方的男人留着八字小胡，体态臃肿，微微一笑时脸颊两边的肉都在抖动。</p>
他盘坐在一张白色绒毯上，以御剑灵力将绒毯悬浮于地面之上。</p>
天云宗范堂主，是今日的监考。</p>
这人表面笑呵呵，慈眉善目，看起来很好说话，却是天极门规的忠实拥护者，门规如何，他就如何。</p>
于是在发现下方本宗弟子作弊时，范堂主放在桌边的手屈指微弹，香炉烟雾氤氲，桌案边作弊的弟子闻香晕倒在案上，被在场中巡逻的内门弟子带走。</p>
范堂主笑呵呵道：“按第一百六十三条门规处理，脱去门服，抹去天网印记，逐出宗门。”</p>
铃萝上辈子在此时全神贯注，为了进内门而努力答题。</p>
现在却有些漫不经心，甚至抽空回头看了眼热闹。</p>
她的位置在内殿最后一排，三十二扇殿门折叠，一眼望去，殿外长阶下整整齐齐的桌案排放着。</p>
场中巡逻的内门弟子身着白衣金带，无论布料还是花纹符咒都比外门弟子要精致漂亮。</p>
“专注。”</p>
一支玉笛轻敲她的桌案，走到她身旁的内门弟子轻声提醒着。</p>
铃萝听见这声音微愣。</p>
她回首看向桌案，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这位白衣金带的青年。</p>
玉冠束发，一手负背，另一手把握着翠绿玉笛转了一圈，横在腰腹。那玉笛有流萤光点坠落，是少见的上品武器。</p>
青年姿态从容，面白细眉，漂亮的丹凤眼却不显疏冷，而是谦谦温和。</p>
三掌门的爱徒之一。</p>
于休。</p>
她曾敬爱的二师兄。</p>
再逢故人，重生的真实感又增强了几分。</p>
铃萝学着于休，把握着手中毛笔转了一圈，然后墨滴洒在了纸面上。</p>
于休：“……”</p>
铃萝压着唇边笑意，装着端正姿态继续答题。</p>
于休不由低眉瞥了她一眼，这位外门师妹的字迹工整，已达题目全对，就是刚才看热闹的心态和戏耍之姿显得有些顽皮。</p>
上一世的铃萝笔试满分，这一世却对着几道题陷入了沉思。</p>
当初她是非常努力上进，作为外门弟子的时间里都在学习练功，毕竟她是躲避追杀才来到东岛天极，在入内门之前，不与旁人接触，话少，存在感很低。</p>
直到一年一度的外门入考，她笔试武试得双甲，入内门，被三掌门收为亲传徒弟，这才引人注意。</p>
太久远的记忆，铃萝花时间想了会才记起。</p>
从正午至日暮时，木香燃尽。</p>
范堂主道：“停笔，今日三考结束，回吧。”</p>
铃萝起身，随着队伍离去。</p>
到殿外，离开范堂主的视线范围，众人才放松谈论起来。</p>
“我好恨我最后一卷半个字都没写就结束了！”</p>
“太难了，太难了，阿娘，今年的题太难了呜呜呜——”</p>
“之前是谁被带走了？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范堂主眼皮子底下作弊？”</p>
“师兄！师兄你第三十六卷最后一题选的什么啊师兄！”</p>
“我选尼玛的选！没做！”</p>
“……”</p>
“铃萝——”后边追上来的少女耳边摇晃着碧绿的泪坠，在暮光下显得耀眼，琴鸢来到铃萝身边，笑着邀请，“一起去晚斋堂用膳吗？”</p>
铃萝独来独往，不与人接触，存在感极低的情况下，只有跟她一同入门的琴鸢会跟她说话。</p>
这样的邀请有过数十次，都被铃萝拒绝了。</p>
她连吃饭都是回小院自己做。</p>
因为被追杀，外门对她来说也有一定风险，也不愿去人多的地方。</p>
想想一个月后逍遥宗的人就会找到东岛天极来要她这个“杀人凶手”。她赶在这之前拼死拼活地进了内门才逃过一劫。</p>
“铃萝？”琴鸢见眼前的少女低头沉思着，似乎没听见自己的话，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不去吗？”</p>
铃萝这才回过神来，歪头朝琴鸢看去，笑得明媚：“去。”</p>
琴鸢被这笑容怔住。</p>
她一直觉得铃萝很安静乖巧，但偶尔看去却有几分阴郁，让她忍不住好奇想要探究为何。</p>
这还是第一次见铃萝笑。</p>
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p>
怎么不多笑一笑呢。</p>
“走。”琴鸢牵着她的手，高兴道，“你就没去过几次，怕是连路都找不到吧？”</p>
“唔，的确不记得了。”铃萝抬眼朝前方看去，“我从未好好看过外门的风景，都快忘记哪是哪了。”</p>
琴鸢噗嗤笑着，另一手朝四周比划道：“你整日就关在屋里看书看书，别说外门了，你连同门弟子怕是都不认得几个，要不是我天天找你玩，你是不是连我叫什么都不记得？”</p>
铃萝笑得娇憨。</p>
重生后的心态跟当年完全不一样。</p>
以前只顾着练功，进步，做人上人。</p>
从除魔卫道的仙们宗师到大开杀戒的二十六魔之一，再与天道为敌，同归于尽。</p>
“过三芳殿，往戒律斋的方向走，能看见内门的云上苑，再过西水湖，就到晚斋堂。”琴鸢边走边跟她指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