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这回没动，任由两个人押着他跪下，裴云景手中的鞭子暴怒地狠抽过来。</p>
病秧子手劲也不小，这一鞭子令衣襟裂开，白色的单衣上洇出一条血红的印子。</p>
“我们裴家容不下你了？想去皇上那儿邀功请赏？”裴云景挥着鞭子杂乱抽在沈辞身上，看到他和自己有三分像的眉眼，笑意更怨毒，“跟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娘一样贱，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过，还妄想进我裴家的门！”他用鞭柄拍了拍沈辞的脸，“你打算拿什么去跟皇上邀功？也靠你这张脸吗？”</p>
沈辞低头安静受着裴云景的鞭打，胸前已横七竖八交错了十几道血痕，听到裴云景说起他娘，才抬头皱眉道：“我娘从没想过进你们家门。”</p>
鞭子再次落下，长长一条从右肩斜拉到左肋，覆盖了胸前的鞭痕，伤上加伤，裴云景冷笑道：“你娘死的时候你话都不会说，你知道什么？她在你一岁的时候抱着你跪在裴家门前，她不想进门她跪什么？”</p>
沈辞又低下头去，觉得没有什么再说的必要。</p>
他娘当年病得快死了，怕他活不下去，求裴家认他，并不是在意自己的名分。</p>
裴云景十分不喜欢沈辞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着低眉顺眼，其实心里不服气得很，他恨不得把这个人的傲骨碾碎踩烂，乖乖当一条没有尖牙利爪的狗。</p>
“这件事除了外面那些人，还有谁参与了？”裴云景脸色愈发阴沉，“你师父师娘是不是也知道？”</p>
沈辞咬牙切齿道：“他们不知道。”</p>
“你应该清楚，这是死罪，还是连坐的死罪。”裴云景玩味道，“我现在去把你师父师娘抓了才是该做的事。”</p>
“陛下北上，身为臣子难道不该迎驾？”沈辞眼神冰冷，“是你们心怀鬼胎，枉为人臣，我何罪之有？”</p>
裴云景看沈辞终于露出了藏着的爪牙，双眼阴郁地眯起，忽然一鞭甩在了沈辞脸上，怒道：“你娘是贱籍，你是出身不明不白的杂种，当年你师父说你是他老家宗亲之子，过继给他当儿子才给的你军籍。我只要把这事捅出去，你，你师父师娘，欺上瞒下，谎造军籍，你们照样还是死罪。”</p>
血淋淋的鞭痕横在左脸上，鲜血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淌，把沈辞半张脸都染红了，裴云景弯折着鞭子故意戳在那道血痕上：“谁不知道你沈辞是裴家的私生子，这些年要是没我替你们瞒着，你们还能活到现在？还想说你何罪之有吗？陛下身边就有兵部的人，我把他们叫来，送你和师父师娘一起上路？”</p>
沈辞忍无可忍地挣开了身后的人，眼里杀意毕现，脸上的血红使他像个刚杀完人的亡命徒，声音里满是凶煞之气：“裴云景，你不要太过分了！”</p>
杜峋在沈辞扑向裴云景前和一帮人七手八脚按住他，沈辞挣不开这么多人的桎梏，胳膊的关节被扭出了骨头濒临错位的声响，他单膝跪在地上，眼中凶戾不减，如草原上面对敌人蓄势待发的狼。</p>
裴云景姿态闲适，低笑两声：“沈辞，你天赋卓绝又如何，我就是能让你一辈子身份下贱。至于你师父，在我裴家的地盘上，我弄死一个百户就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p>
话音落，沈辞全身都在颤抖，重生后，出身还是他最无能为力的一件事。</p>
裴云景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荫封千户，而他和师父师娘是生是死不过是裴云景一念之间。</p>
前世他在军中领了职后，裴云景就经常拿师父师娘逼他，享受地看他一次次被迫磨去棱角，臣服在自己脚下。</p>
鲜血即将落进嘴里，沈辞用舌头舔去，眉眼间的杀气慢慢散去，另一边膝盖磕在地上发出闷沉的响声，垂下眼道：“属下知罪，求五少爷高抬贵手，放过其他人，所有罪责都由属下一人承担。”</p>
裴云景达到了目的，摇头道：“沈辞，你何必每次都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肯服软？”他抬起沈辞的下巴，“既然你觉得自己忠君爱国，我可以不杀你，但你以下犯上，无令而动是真，罚你鞭一百，杖一百，再绑于校场上示众三日，你认吗？”</p>
沈辞的神情已麻木：“五少爷随意。”</p>
“五少爷饶你一命，不会谢恩吗？”杜峋一脚踹在沈辞肋骨上，趁沈辞痛得弓下身，他又踩着沈辞的脑袋砸在地上，“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p>
额头被这重重一磕青红一片，口鼻压迫得难受，沈辞挣了两下无果后，闭了闭眼，正想遂了杜峋的意，门外一阵喧哗，帘子呼啦掀开，一个人闯进来，高声道：“朕替沈辞谢裴千户大恩。”</p>
亲兵们下意识想抽刀，一行锦衣卫已把绣春刀架在了他们脖子上。</p>
谢如琢大红的袍裾从沈辞眼前飞快掠过，径直走向帐中主位，施施然坐下，嘴角挂着和煦的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看着裴云景道：“裴家已经反了吗？若没有，见到朕不该行礼吗？”</p>
裴元恺还态度不明，裴云景不敢擅作主张，他捏紧了拳头，骨节轻响，领着帐中人跪下叩拜天子。</p>
“溪山和宛阳的兵马已经动了。”谢如琢让裴云景起了身，继续笑道，“明日裴总兵那边应该也有消息了。”</p>
裴家在北境势力最大，但溪山和宛阳真的动兵便是两头夹攻，裴家捞不着任何好处，裴云景已能猜到父亲的选择，脸上更是阴云密布，一张脸更显苍白。</p>
谢如琢看了眼一身狼狈的沈辞，道：“沈辞虽是你的亲兵，但也在军中有官职，裴千户动私刑不好吧？”</p>
“他以下犯上，臣教训下属而已。”裴云景轻蔑一笑，“陛下连这个都要管？”</p>
诚如孙秉德所言，他们还要仰仗裴家，谢如琢只能把笑意摆得更假：“好，这个朕不管，但沈辞这般做是为了朕，情有可原，裴千户是不是罚太重了？”</p>
裴云景道：“臣已经网开一面了，臣统领南谷卫所军，沈辞当着所有人的面绑了臣，若臣轻拿轻放，以后岂不是谁都敢犯上作乱？”</p>
谢如琢不慌不乱，话头一转：“朕听说裴总兵从未带裴千户去过战场？”见裴云景果然沉了脸，他又道，“朕还听说裴千户有个弟弟已经是微山卫指挥佥事了？”</p>
裴家不缺他裴云景一个儿子，大虞最有名望的将门也不会让一个病秧子接触权力中心，谢如琢这是往裴云景心口戳刀子。</p>
“不过朕能安稳地进了南谷，会记着裴千户的恩情。”谢如琢又笑道，“等朕到了乐州，很快就会出兵南下收复失地，朕让你带一次兵怎么样？只要你能打赢，朕也让你做指挥佥事。”</p>
沈辞很了解裴云景，他在带兵打仗上没什么天分，身体不好更无法长期习武，要不是他亲娘是裴家主母，他在裴家不会好过。因而裴云景很想有个军功，这能让他在裴家有更好的地位。</p>
谢如琢的刀子戳得准，好处也给得准。</p>
一想到谢如琢是为了他，沈辞只觉嘴角的血味都挺甜的。</p>
“陛下就为了沈辞？”裴云景觉得荒唐，问道。</p>
谢如琢点头：“就为了沈辞。裴千户在这事上受了委屈，可以罚，但请手下留情，不知五十军杖可否让裴千户解气？”</p>
裴云景心里大概在暗恨皇帝居然如此在意沈辞，但面上滴水不漏：“臣希望陛下信守承诺。”</p>
“自然。”谢如琢道。</p>
裴云景得了想要的，却也不甚舒心，黑着脸带人先走了。</p>
帐中安静了下来，沈辞轻声道：“谢陛下。”</p>
谢如琢走到他面前，擦去他下颌上的血，叹了口气：“你让朕放心，就把自己搞成这样？”</p>
那声轻叹袅袅如轻烟，散入久远的回忆里。</p>
谢如琢想起了前世他再见到沈辞已经是三天后，他只想着去了乐州后给沈辞一份嘉奖便是，没把这个人放在心上。</p>
那是一个黄昏，南谷入秋就起风沙，把天边硕大的红日蒙上古旧的色彩，他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经过校场，总之他就在那里瞧见了被绑在旗杆上的沈辞。</p>
他跑过去瞧，沈辞满身血污，三日滴水不进，嘴唇干裂得没有一点皮是完好的，里面的嫩肉都裂成了一块块的，像要剥落下来。</p>
沈辞只剩一口气了，谢如琢抚过脸上的鞭痕，血迹早已干涸，擦都擦不掉。</p>
他解开绳子，沈辞栽在他身上，神志不清地睁开眼看他，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但谢如琢还是听见了：“六殿下……桃花开了……什么时候能去江南找你……”</p>
那一天的黄昏，谢如琢在漫天风沙里抱着沈辞呜咽。</p>
他记起了这个人是谁。</p>
可六殿下死了，江南再也不能去了。</p><div class="bt-tj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