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草发出轻微的“咔擦”声音，闻徵竖起耳朵，竭力分辨向他走来的“小朋友”，忽然，他呼吸一紧：一片软软的、微凉的“棉花糖”碰上他的指尖，触感细腻熟悉，毛绒绒的头顶更直接拱到他掌心。</p>
“你好啊，”闻徵舒展开眉眼，缓缓蹲下，像遇到儿时玩伴，探出手问：“你叫什么名字？”</p>
小骑手们都是从骑这种小马开始学马术，十岁前，闻徵最好的朋友就是一匹美洲矮种马。</p>
“小姑娘还没有名字，”易承昀在他身边蹲下：“等你给她起名。”</p>
“让我想想，她的花色是怎样的？”闻徵搂住只到他身高一半小马，蓬松的鬃毛柔顺温暖，像天使亲吻在手上：“诶？她背上有东西？”</p>
“是给你的礼物，”易承昀揉了揉小马头顶的软毛：“她身上有两种颜色，身体毛色像融化的焦糖，四个蹄子黑得像从煤坑里爬出来。”</p>
闻徵摸到马背上的东西，像小盒子，取下放在耳边摇了摇：“是什么？”</p>
易承昀鼓励道：“打开看看。”</p>
闻徵索性坐在地上，专注拆“礼物”，不确定问：“这是……太阳镜？”</p>
易承昀解释：“这是‘精灵之眼’，戴上后你可以自己来马场，带马去散步，去哪里都可以。”</p>
闻徵不知道，他手上的是全世界首款“人工智能视觉系统替代人眼”的产品，除去一般智能眼镜的功能外，“精灵之眼”能帮助盲人躲避障碍，识别物体、定位、导航……能让视力障碍人士和健全人一样正常出行。</p>
“来试试？”易承昀帮他戴上：“能听到提示吗？”</p>
闻徵边听边点头：“嗯，它在告诉我，栅栏离我有几步，你今天穿的衣服颜色……”</p>
松了一口气，易承昀站起身，试着向他伸出手：“要起来吗？抓住我的手。”</p>
耳机里传来物体靠近的距离提示，闻徵半信半疑抬起手，一点点向前探，像个初次看到世界的孩子，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中，他用力握住易承昀长着薄茧的手掌，长呼出一口气：“好。”</p>
“还有一个彩蛋，”易承昀将小马的缰绳放到闻徵手上：“她是一匹导盲马。”</p>
他知道闻徵不喜欢被过度保护，特地加上双重保险。</p>
闻徵扬起眉梢：“真的？”</p>
据他所知，导盲马养护、训练成本昂贵，有价无市。</p>
“玛莎眼睛出问题的时候，我就想给她找个朋友。”易承昀边把马刷和马鞍拿过来，边说：“等你重新看到，我们可以将她送给有需要的人，或留在马场。”</p>
“听上去不错，”闻徵牵着小马，在马房里来回走了几回，一拍掌：“决定了，她叫闻小易，我要喊她小易易。”</p>
易承昀：是故意的吗？</p>
午后惬意的暖阳中，两人仿佛回到高中时光，一起备马，一起给两匹战马换上新马衣，还一起到外面骑了一小会。</p>
直到被易承昀提醒天色渐暗，闻徵才依依不舍和几匹爱驹告别，回家路上，他左手被易承昀牵着，右手牵着闻小易：“要带小易易回家了，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花园的马房。”</p>
易承昀仍在努力适应“小易易”这个名字，表面上维持波澜不惊：“我想宙斯和她会成为好朋友。”</p>
“我也这么觉得。”感觉到身边的人突然停下脚步，闻徵想转头问“怎么了”时，随即听见提示音：前方X米处，有一名身高X米的男子。</p>
“你爷爷在我们家门前，”注视着大门前的老人，易承昀把闻徵拉近了些，低声道：“你如果不想理他，我会让保镖解决。”</p>
皱起眉，闻徵对这位老人的印象，停留在上次对方用拐杖打得易承昀“骨折”：“他来做什么？”</p>
“可算回来啦，”闻徵的爷爷——闻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转过身，着脸挤出一个笑：“等你们好久。”</p>
耄耋之年，本应到享清福的时候，闻超却不得不为被羁押的儿子，低声下气上门找小辈，对方的保镖居然敢让自己吃闭门坑。</p>
两人回来前，他已经在门前磨了半小时，腿脚快迈不开，见到他们时如同得救一般：“一家人，进去叙叙旧吧。”</p>
余光注意到闻徵的脸色，易承昀发话：“给闻老先生准备一张轮椅，到客厅里等。”</p>
说完，他带着闻徵，一言不发从神色尴尬的老人身旁走过。</p>
“我和你一起，”两人回到屋里，换过衣服，闻徵拉住他的手：“我想做个了结。”</p>
易承昀拍拍他的手：“好。”</p>
他们从楼上下来时，闻超正双手捧着一个羊脂玉白瓷杯，小口小口品刚承上的玉兰香。</p>
望见两人下来，闻超放下茶杯，似恢复了几分家主风范，装模作样道：“以前我看不上玉兰香，原来口感不差。”</p>
两人默契地没有答话，静静在他对面坐下，易承昀不愠不火道：“那么，有什么请直说。”</p>
“爷爷近来过得好苦，”闻超用手背抹了抹眼角：“闻家大宅被查封，儿子在看守所，长孙下落不明，剩最有出息的小孙子，”说到这里，他偷偷瞄了闻徵一眼，哽咽道：“对我不闻不问。”</p>
闻徵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真不知道为什么吗？”</p>
比起儿子，闻超毕竟经历的风雨多，装作听不懂他的话外音，继续道：“前两天，在新闻里知道你眼睛看不见，爷爷有多心痛你知道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能原谅父亲，就能放下孽障，说不定对眼睛有好处。”</p>
“我认为该放下孽障的是你。”闻徵讶异自己内心毫无波动，他大概明白闻超的来意，像在谈论陌生人：“至于父亲的事，不过证明了一件事，你没教给儿子的，法律会教他。”</p>
闻超捏紧拳头，分不清话里有几分真心：“爷爷知道以前对你不好，想起我那样对你，每晚后悔得睡不着。你不是常说想要家人，血浓于水，你的家人就在这里，等你回头。”</p>
屋里一片安静，易承昀见闻徵半晌没有说话，伸手用力搂了搂他。</p>
“谢谢你让我想起，五岁的时候我哭着求你抱我，而你狠狠踹开我，说我是小三的孩子不配，类似的事在闻家重复了二十多年。”反握住易承昀的手，闻徵尽管看不见，牵起嘴角，朝身边的人点了点头，继续道：“可惜我已经不是小孩，你来这里不是愧疚，是想再一次用亲情绑架我。但你忘了，闻家从没给过我这种东西，我自然不必还。”</p>
闻超布满皱纹的脸隐隐透出一丝阴鸷：“想到你家人过的日子，你能心安吗？”</p>
闻徵笑得如释重负：“当然能，甚至会逐渐忘记无关紧要的人。我祝你长命百岁，这样才能看到我将来获得更多荣耀，反复提醒你落得今日的田地、全是咎由自取。”</p>
没放过闻超眼中几近藏不住的恨意，易承昀给等在一旁的周军递了个眼色，半客气半警告：“既然话说清楚，如果闻老先生不想连现在享受的也失去，或许你该离开。”</p>
冷冷看着脸色煞白的闻超被推出客厅，易承昀拍拍闻徵的背，轻声安慰道：“他走了，以后不会再来烦你。”</p>
“嗯，”像追一出裹脚布连续剧，总算撑到结尾，闻徵眨了眨眼：“我想去看小易易。”</p>
易承昀放下心：“她在花园和宙斯玩，你可以自己过去吗？我要打个电话。”</p>
闻徵没多想：“好。”</p>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易承昀沉下脸，站起身快步往外走。</p>
截住被送到大门前的闻超，易承昀的眼神和面对闻徵时判若两人，寒声开口：“我知道了闻徵身世的秘密，”看到对方脸上的精彩反应，他知道自己猜测正确，俯低身，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如果我是你，我会劝你儿子早日认罪，毕竟对他来说，里面比外面安全。还有，记住刚才的话，不仅是警告。”</p>
别墅另一端，在花园里和小易易、宙斯玩飞盘的闻徵对此一无所知，满脑子明天的训练计划……</p>
借助智能视觉辅助器，闻徵克服了大部分生活上的不便，不幸的是，作为骑手，要完全跨越视力障碍的鸿沟，并没那么简单</p>
盛装舞步标准比赛场地为60X20米，隔特定距离用字母划分成一个个区域，骑手需要记清点位字母、各条线路、各点间的距离，要求每隔一个字母变换一个动作。</p>
看不见的情况下，闻徵依赖的只有记忆，心里默数、配合教练提示，记下每个要换动作的点。</p>
此外存在更大的难题，他无法像之前通过看训练录像，找出骑姿的不足，要重新摸索一套方法让自己保持笔直，控制弹跳力和柔软度。</p>
新一轮训练结束后，裴思宇照常和闻徵一起吃午饭，担心问：“你确定要参加下个月的表演赛吗？”</p>
“我确定。”闻徵冷静道：“清楚认识到差距是好事。”</p>
裴思宇没把“万一相比你过往成绩出现落差”说出口，鼓励道：“我觉得你表现很好。”</p>
表演赛地点在离他们相隔半天车程的城市，闻徵和团队到场后，认识的骑手陆续过来和他打招呼，还有后辈偷偷给他送花表达敬意。</p>
“他们难道不知道你要准备么？”特地在他开赛前赶到休息帐篷，易承昀自以为悄无声息扔开几束玫瑰，脸色不太好：“该让他们赛后再来。”</p>
“你说得对，”闻徵忍住笑：“我要专心准备，你也出去吧，反正看到你就没人敢进来。”</p>
易承昀：……</p>
熟练备好马，闻徵这次只带萨瓦尔多和果冻两匹马出场，每匹马分别有两轮竞赛机会。</p>
听见准备上场的通知，闻徵牵起马，脑海中回想起请教的盲人骑手对他说：“他们说我在马背上像能看见一样，秘诀是，你要学会骑上马后摒弃一切杂念，调动所有余下感官来与马建立联系。”</p>
不少观众看过闻徵失明后坚持参加比赛的新闻，他一出场，热烈的掌声铺天盖地。</p>
闻徵头戴纯黑礼帽，身着长燕尾服，举起手表示感谢，风度翩翩。</p>
盲人对声音更为敏感，在赛场上是把双刃剑，闻徵能通过马呼吸和落蹄声分辨马的状态，同时又听到离得近观众的窃窃私语：“他真没问题吗？”“有影响吧。”</p>
种种声音环绕中，闻徵策马走到赛场中央，立定行礼，紧接着表演开始：缩短慢步、横向运动后肢旋转、帕沙齐……</p>
议论的声音不知不觉消失，观众一个个瞪大眼睛：闻徵的步法变换优雅从容，和健全骑手分不出差别。</p>
“85.936”</p>
得分出来后，不仅场内观众沸腾，闻徵本人都惊呆了：离他自己的历史最高分只差一分！</p>
在工作人员带领下往回骑，闻徵高兴之余，脑中冒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从没像现在这刻，那么想看到易承昀的样子。</p>
作者有话要说：1.视觉辅助工具的功能参考“天使眼”/“开普勒镜头”</p>
2.文中引用的盲人骑手经验来自英国盲人女骑手Niaylor的访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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