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p>
玄天宗一面重建,一面筹备着即将到来的妖主的婚期。不过短短几日，昔日的废墟已清理干净，广阔的主峰上?,羲和大殿已有了雏形。</p>
大抵是看在妖主的面上，不少宗门都送来了贺礼，加上?原先曾打压过玄天宗,在几大宗门的带头下纷纷送来赔礼，自太渊无极暂代宗主后，每日收礼收到手酸，而这一切，都是顾雪岭和宣陵为玄天宗带来的体面。</p>
离定下的婚期还有三日，被宴请的宾客已陆陆续续赶往玄天宗。</p>
比起整日接待外客的无回宫大殿的喧闹,后山显然要清净不少,不说顾雪岭，就是白牧遥也不堪前头的吵闹，躲到了南宫清的小楼里。</p>
起初顾雪岭怕他们会打架还去盯了几日,后面发现大长老也在，还有程千钧,虽然南宫清战战兢兢,白牧遥面色淡淡,却也没有欺负南宫清，他也就安心不管了。这种事情管得多了他自己也烦，他在后山发现了一处瀑布，便据为己有整日过去泡着。</p>
已快入冬，顾雪岭却不像往年那样怕冷了，还多了嗜水的爱好。</p>
宣陵向来是紧跟顾雪岭寸步不离，自然也跟在他身后。</p>
山林间,百丈瀑布下有一处清澈见底的山涧，伴着轰轰坠落的水声，溅起一层层雪白浪花，朝岸边蔓延开来，到了远处，已慢慢安静下来。</p>
日光洒落，波光粼粼。</p>
什么东西在水下舞动，闪烁起的灿金光芒比晴光更加耀眼璀璨，柔软又漂亮，很快游到了岸边。</p>
哗啦一声，一人破水而出，伸出手趴在了岸边鹅卵石上。湿漉漉的长发逶迤至水下，舞动间像极了乌黑的海藻，轻薄的雪衣只是微微湿润，再往上?，是一张似蒙上?一层水雾的昳丽容颜，唇红面白，眉心明红剑纹妖冶又冷肃，漆黑澄澈的眸子熠熠生光。</p>
若是仔细往水下看，错开那些绚烂的光芒，定会叫人大惊——</p>
因为他下身竟是悠长的银白龙尾，而上?身则是清瘦的人身。</p>
他将下巴轻靠手背上?，看着对面正坐在树荫下打坐的玄衣人。对方似是浑然不觉，双眸紧阖无动于衷，他眸子一转，扬起一抹狡黠的笑。</p>
水下的银白尾巴尖忽而一拍，晶莹水花飞溅而起，几滴水珠随之落到了玄衣人脸上，玄衣人适时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琥珀般的明透眸子。</p>
“师兄。”宣陵语调无奈。</p>
顾雪岭仰头看着他，微微皱起一张白净漂亮的脸，“疼。”</p>
他额头两旁长了两个小包，鼓囊囊的，一摸又硬又?疼，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抽长出来，正是原本龙身时长了龙角的位置。顾雪岭不敢摸也难受，脸上的笑容全没了，闷闷埋怨道：“肯定是上回撞烛九阴时撞坏了，第二天角就掉了，现在还没好。”</p>
那一双掉落的小龙角被顾雪岭心疼地珍藏起来，然后被宣陵发现，没收了。至今顾雪岭还找不到自己的龙角，都不知道宣陵藏哪儿了。</p>
宣陵俯身靠近岸边，骨节分明的细长二指拨开微湿发丝，摸了摸顾雪岭脑门上微肿的小包，不紧不慢道：“可能是换新角了，长出来就好了。”</p>
想起化龙过程的痛苦，顾雪岭浑身一个激灵，“会很疼吗？”</p>
宣陵将他的发丝别在白皙耳后，哄他时总有无边的耐性，“成年时都换角，长出来的会更漂亮。”</p>
更好看？顾雪岭眸子一亮，顿时觉得?不疼了，“那我忍忍就好了。”</p>
宣陵失笑，轻握住他的手，微微清凉，手感极佳，“不冷吗？”</p>
顾雪岭摇头，余光瞥见远处树荫下正有几个人走过来，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宣陵也看了过去，面上笑意转瞬即逝，染上?三分凉意。</p>
顾雪岭收起龙尾上岸，掐个诀的功夫，身上的衣裳和头发便都干了，整整齐齐地穿好了，长发仍是披散着，散落肩头，与雪衣相交辉映。</p>
远处已被惊艳到的三人回过神，陆鸣两眼发着光跑过来。</p>
“大师兄！”</p>
顾雪岭也认出他了，跟在他身后那两人则是应凌波和池乐。</p>
不过让他们撞见了自己的半龙之身后，宣陵似乎有些不高兴。</p>
陆鸣已跑到了跟前，照他的性子，往日都要冲到顾雪岭面前，然后被宣陵拦下，但这一次在宣陵出手之前，他就自己站定在一步开外。</p>
顾雪岭正要说话，就见陆鸣呆呆看了看自己后，回头朝正过来的两人招手，兴奋得?不行，“你们快过来！我见到活的白龙了，它好好看！”</p>
顾雪岭：……活的白龙？</p>
应凌波和池乐也过来了，他们不像陆鸣那么激动，只是两眼发直盯着顾雪岭，眼底透露出几分向往与遗憾。</p>
宣陵先回过神，侧身上?前一步拦在顾雪岭面前，颇为冷酷无情地提醒陆鸣，“好看也不是你的。”</p>
陆鸣难得没理他，只盯着顾雪岭看，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似的。</p>
应凌波也是满目艳羡，喃喃道：“要是我拜顾师兄为师的话，我以后就能天天见到白龙了吗？”</p>
池乐虽然没说话，却跟着猛点头。</p>
敢情为了能外见到白龙，他们都打算改投门派。</p>
宣陵断然替顾雪岭拒绝，“不能。”</p>
应凌波和陆鸣纷纷向宣陵投来谴责的视线，“好小气！”</p>
顾雪岭好笑道：“我不收徒。”</p>
应凌波和池乐顿时面露失望。</p>
陆鸣挺起胸膛，颇为骄傲地说：“我跟你们就不一样了，我可是玄天宗的弟子，大师兄的师弟，我当年可真有先见之明，先入了玄天宗。”</p>
陆鸣说着，发着光的眼睛转向顾雪岭，像是要得?到他点头。</p>
“师弟也不能看。”宣陵一掌按住陆鸣的脸将他往后推。</p>
“哎！我是跟大师兄说话！”陆鸣往后退了几步，不忿地瞪着宣陵道：“老?九，就算你现在爬床成功了，身为妖主大师兄也不是你能左右的！”</p>
顾雪岭笑了笑，没有跟他们耍嘴皮子，陆鸣有多年没有回来过玄天宗，而应凌波和池乐都是第一次来，他便有些好奇，“你们怎么会来？”</p>
应凌波殷勤地笑道：“我是跟季宫主来的。季宫主和陆微已经到了，顾师兄要成婚，怎么能不邀请我呢？好歹我们也有过过命的交情。”</p>
说到最后，还怪罪起顾雪岭来。</p>
陆鸣闻言也埋怨道：“就是，大师兄要成亲这样的大事居然没有叫我回来，幸好太清宫收到了请柬，我求了我哥好久，才能跟他们一块来。”</p>
池乐也拼命点头，因为沧海剑派也没有收到请柬。</p>
说到这个，顾雪岭倒是真的忽略了陆鸣。陆家他是真的没有送请柬过去，他和宣陵不打算大办，故而发出去的请柬统共也没有几封。</p>
至于沧海剑派和医仙谷，顾雪岭是真的没有邀请。</p>
“你们都跟太清宫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请柬送到了太清宫，季宫主和陆微还会不带你们吗？”</p>
宣陵冷不丁出口，不知是为了安慰他们还是帮顾雪岭说话。不管如何，听到这话，几人都挺高兴的。</p>
宣陵又问：“季宫主已来了？”</p>
陆鸣这回对他态度也好了一些，应道：“三日后就是你和大师兄大婚的日子，我哥说你好歹在太清宫住过几年，季宫主该提前来庆贺。”</p>
宣陵忽然想到蛟妖王。妖族的来使们这段时间都住在玄天宗，数位长老帮忙筹备婚事，蛟妖王也在其中，若是让他不小心碰上了季宫主……</p>
宣陵松开顾雪岭的手，同?他说道：“我去看看季宫主。”</p>
顾雪岭理解点头，“去吧，我带八师弟他们在山上?逛逛。”</p>
宣陵要走，陆鸣三人是最开心不过的，似乎宣陵走了，就没人阻拦他们接近顾雪岭了，他们想看顾雪岭的白龙之身也能轻易办到似的。</p>
宣陵回去时，太渊无极正好要将季宫主几人送去客房休息，蛟妖王也在，不过蛟妖王出了门就打算往右拐——因为季宫主要往左边去。</p>
见到宣陵，蛟妖王脚步一顿站在原处，俨然是要看他如何选择。</p>
谁料宣陵只点头朝他低唤了一声父亲，就朝季宫主去了。</p>
季宫主略为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护送魔子实则设局引诱姬如澜的计划中，她给蛟妖王挡剑重伤，伤势一直没有痊愈，故而上?回去烛阴教总坛，也只安排她守在破妄谷外。</p>
而被丢下的蛟妖王看着宣陵的背影，面色一沉，转身就走。</p>
有宣陵在，太渊无极也就留步了，让他送季宫主和陆微去客房，他并不清楚宣陵和季宫主之间的关系，只知道季宫主对宣陵多有栽培。</p>
诚然，外界很多人都是这么看的。</p>
宣陵和蛟妖王的关系，从不避着外人，在天道阁时大家都已知道他是蛟妖王的儿子，而有顾雪岭这个流落人间的妖王在前，他们便没有怀疑宣陵入天道盟是否有异心——</p>
大家只认为他或许是来保护妖主的，至于季宫主对他的青睐……</p>
在宣陵自己暴露身份之前，天道盟中就没人看出来过他的问题，所幸他并无坏心，天赋与实力也足以叫人信服，甚至叫殷老?祖收入门下。</p>
如今天道盟与妖族并无隔阂，能与妖族亲近并未恶事，故而如今与妖主关系密不可分的玄天宗，也得?到了天道盟中不少门派的殷勤讨好。</p>
或许那些门派曾经跟着打压过玄天宗，是怕妖主秋后算账。即便是修真界，也免不去人情世故，况且他们背负的还是整个门派的责任。</p>
季宫主对宣陵的婚事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来观礼，也赠送了一份大礼。送她回房后，陆微也笑着跟宣陵道喜，关系没从前那般僵硬了。</p>
只不过从宣陵从客院出来后，没多久就见到了负手站在无回宫前远眺青山的蛟妖王。蛟妖王没回头没说话，浑身散发着冷幽幽的气息。</p>
宣陵上前在他身后半步站定，泰然自若地解释道：“父亲，虽然我以前答应过你，不再去太清宫，可季宫主来都来了，我总不能不见她。”</p>
蛟妖王这才斜他一眼，“与我何干。”</p>
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几十年的心结几乎成了心魔，亲眼见到过前世永失所爱的蛟妖王颓废至诸事不管的模样，宣陵自然不会当真。</p>
“季宫主本不该生我。”</p>
宣陵突然来了这么一句。</p>
蛟妖王诧异地看向他，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类似与生无可恋的情绪，否则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p>
只不过都要跟妖主成亲，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p>
但宣陵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清风淡然似的道：“她本可以在发现我的存在时就用一碗药堕了我，那时的我，对她的身体只有害无益，可是她却耗尽了元气将我生下来，也耗尽了大乘期的寿元，她活不了多久了，即便一直在服用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这是我欠她的，她耗尽心神赋予我性命，我不能忘记。”</p>
蛟妖王身上的寒气倏地消散。</p>
看着他僵直的脊背，有过上?一世经历的宣陵不再多言。跟蛟妖王说再多没用，说多了蛟妖王会生气。</p>
宣陵也知道，季宫主上一世陨落的真相的确如此。</p>
她是被自己拖累而死的。</p>
所以宣陵对她即使没有母子感情，也从未对她无礼。</p>
只是季宫主不惜以性命为代价生下他，却将他弃之如敝履，抛弃山野，导致他被魔修捡回去当了多年的祭品，她真的从来都漠不关心吗？蛟妖王并不知其中艰险，只知道自己被欺骗过，连拥有自己血脉的儿子也被当做野种抛弃。事实上?季宫主到底在想什么？</p>
蛟妖王不知道，他只是在恨。昔日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p>
宣陵也不知道，更无意去探究。他说这些，只是突然想起上?一世得?知季宫主陨落的消息后便仿佛失了魂一样的蛟妖王，忽然心生恻隐。</p>
宣陵垂首道：“是我多言了。妖主还在等我，父亲，我先走了。”</p>
蛟妖王看都没看他一眼，细看竟是在震惊失神。</p>
宣陵点点头，转身就走。</p>
这一日提前来庆贺的贵客还有两位，天道盟主傅云海，同?他身边仅剩下唯一的徒弟，赫连玄。</p>
傅云海曾经收过四个徒弟，贺枫、太渊无极、赫连玄、赫连寒衣，如今一个已死，一个昔年被废了修为逐出师门，还有一个出门历练。</p>
眼下跟在他身边的只有赫连玄，赫连玄是个很乖巧的徒弟，知道傅云海对太渊无极有愧，到了玄天宗后便一直找借口劝说他回虚仪天。</p>
太渊无极却是不可能再回去了，他对傅云海也并无怨恨，当年处罚他的人从来都不是傅云海，而是当年的天道盟主和易连修。不过赫连玄说的一些话倒是叫太渊无极有些在意。</p>
“叶舒青走了？”</p>
赫连玄道：“易师叔在破妄谷自爆丹田后，人已不在，身后事也无人再追责，师父找到了他留下的残剑带回去，叶师兄便为他建了一座衣冠冢，后来他说，易师叔的事是过去了，他却没有，他没脸再待在虚仪天。”</p>
其实叶舒青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他在易连修身边，就是一个卑微又谨慎的徒弟，昔日充作易连修的传声筒，却从来没有做过恶事。</p>
反而，他还屡次像帮太渊无极。</p>
太渊无极却问：“他能去哪里？”</p>
赫连玄摇头，“我也不知……太渊师兄是知道的，易师叔是已死，可他曾经犯下的过错，仍被人诟病，身为他的徒弟，叶师兄自然也……就像当年被诬陷勾结魔道的凌云霄前辈那样，他的徒弟向来都是被天道盟排斥的。”</p>
太渊无极微怔，“留在虚仪天，才是他最好的去处。”</p>
“他不愿，我们也没办法。如今师父身边连个贴心的弟子都没有……”赫连玄又?开始了不知疲惫的游说。</p>
太渊无极没再说话，垂下的双眸暗含几分担忧。</p>
暮色四合。</p>
带着几个小的逛了半日后山回来，顾雪岭送应凌波去找陆微，让陆鸣带池乐回去休息，就打算回房间，路过无回宫后殿时，却见到了傅云海。</p>
顾雪岭顿步，而后扬唇。</p>
傅云海被萧珩不客气地赶出了后殿，萧珩赶苍蝇似的摆手，烦躁道：“行了行了，我师父没什么值得怀念的，盟主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p>
顾雪岭没有上?前偏帮谁，只是静立在远处看着。</p>
没一会儿，萧珩转身回了后殿去，那位仙人似的天道盟主则可怜兮兮地在原地静立片刻，才带着一身的落寞转身，一抬头，忽地怔住。</p>
一身雪衣无瑕的妖主立在黄昏斜阳之下，正笑吟吟地看着他。</p>
傅云海也不觉丢人，主动过来打招呼，“妖主。”</p>
顾雪岭笑道：“我送盟主回去？”</p>
“有劳。”</p>
顾雪岭送傅云海出无回宫，走着走着，忽然感慨道：“师父同我说过师叔祖的事，他说，当年出事时，师叔祖一直很难过，他问师父，为什么不信他，为什么没有人信他。”</p>
他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身旁的傅云海一眼。他从前不懂，以为凌云霄和傅云海只是朋友，到现在，才理解了几分凌云霄当年的绝望。</p>
即将同?他结成道侣的人，却不信他，不帮他，那样的冷漠，已经让凌云霄死心了吧？如此看来，傅云海似乎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p>
“其实我当年来过玄天宗。”傅云海回了一句叫顾雪岭意外的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