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靠近边疆，却与商道相去甚远，城镇规模虽然比上不足，但比下也绰绰有余，只可惜高珣兜里没钱，能找的乐子实在有限，每天吃饱了饭，也就只能坐在人家老乡的房顶上，吹吹风晒晒太阳什么的，靠观赏免费的自然风景打发时间。</p>
这边盖楼多用石头，偶尔也烧砖瓦，但水平不太行，不是磕巴就是眼儿，白日里看丑的千疮百孔，只有黄昏这会儿因为光照，意外有种粼粼的美感。</p>
当然，光影并不能改变实质，不论漂亮还是丑，老乡家的房顶，坐起来都是一视同仁的硌屁股。</p>
这一日，时值傍晚。</p>
天边残阳如血，落日熠熠生辉。</p>
高珣住宿半月，已然经验丰富，此时正夹着个磨得都起了毛边旧藤垫，准备上房看夕阳。</p>
呼哧——</p>
爬到当间处，却有一道悠远的破风声，轰然扫过远野，平地卷起足足三尺高的烟尘！</p>
高珣倏尔一抬头，扒着屋檐，正看到一只红翎巨雕，优哉游哉的归巢而来。</p>
这鸟庞庞然几如山岳，哪怕飞在云顶高处，依旧大的遮天蔽日，翅膀每次扇动，必然带起一阵云霞乱涌，于天际留下一串火焰般的痕迹，论及壮阔绮丽，竟也不逊落日分毫。</p>
小镇附近的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它。</p>
这镇子年前才归了地国，当地人还是习惯说土语，高珣凑合着听了一耳朵，大概知道了这是附近有记载的一样神兽。</p>
候鸟平均归巢一年一次，产卵之后飞走，这神鸟却是十几年才飞一回，两辈人才得一见，当地人虽谈不上立个庙去拜它，但也多以看到它为好运。</p>
等“火烧云”蔓延到小镇上方时，一堆小孩儿便笑呵呵的在下头跟着跑，整条街的屋檐下都挂着铃铛，大风气时响成一片，叮叮当当又断断续续，天高日远，回音悠长，生生在边塞小城的烟火气中，晃出了几分神性的空灵。</p>
这场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p>
拍个jpg，能给《国家地理》当封面，拍成avi，也是纪录片的珍贵片段。</p>
空灵嬉笑的场景之外，高珣手上的垫子已经扔了，这会儿正单手扒住墙头，慢吞吞的嚼着一片清口的香叶。</p>
她与孩童一般的仰望天际，只觉得这鸟啊，确实十分的好看——</p>
——尤其是翎羽上那天然生成的风纹，还有那时隐时现的红光，实在很适合弄死了拔下毛来，拾掇成一件合她身材的衣裳！</p>
她画风都和人家不一样的。</p>
不过高珣从小到大的爱好，比如出兵伐不臣，比如打赢了一定要刻碑，再比如烧人宗庙扒人祖坟什么的，本身也没和谐到哪里去。</p>
【杀人家供奉的神兽扒皮做衣服】什么的，也只属于基本操作。</p>
细算起来，它和前头那几样爱好勉强也能算作一个系列，出征时打着打着，顺便就能给满足了。</p>
地国每年年末都有大礼，年初还会有大祭，最后一天和第一天连在一起后，是个隆重到需要惊动列祖列宗的大典。</p>
高珣就很喜欢这种场合。</p>
敬告先祖，必然要夸功，哔哔来哔哔去的，哪有直接穿身上自在？</p>
她出镇北山后，一年能扫八十个不知名小部落，基本就没缺过原材料了，其中某些比较好处理的——</p>
就比如白熊。</p>
这熊由山麓附近的是那个部落联合供奉，后颈部有一截皮毛的毛鳞片，天生是半透明的，阳光一照就自动散射，仿佛脑后挂了个光圈，乍一看异常的神圣。</p>
这种类型的，直接扒了皮做皮裘就好。</p>
撑死了是一只熊的后颈皮不太够用，需要杀它一家三口，然后在皮草的缝隙里填点别的毛过度一下什么的。</p>
还有不太好处理的，比如某座“天池”里，据说活了八百年的大蟒，哦，当地人管它叫水龙。</p>
这玩意儿的皮巨厚无比不说，费尽功夫一层层鞣制完了，居然还变色，那个灰啊，脏的仿佛侍工局水房里三年没洗的老抹布。</p>
最后实在抢救不过来，只能拿它光鲜亮丽的鳞片使劲，一连愁秃了好几位工匠的头发，才成功将其混入染料，倒腾出了一件天青色的长袍。</p>
然后因为“染料”这一素材本身，无法体现出“神蛇”的生物特色，还不得不在布料上再加工，照猫画虎给绣个蛇样儿。</p>
那布料染出来就厚，本身还继承了一些防水火的特性，绣工搞裁缝搞的跟炼器似的，做件衣服筋疲力尽，缝玩个花样罢了，却好似寿命都短下去一截。</p>
也有时候，可能一年内处理掉的小国或部落里，都没能筛出什么【具有地方特色的神兽】，那么将就一下，【具有地方特色的宝物】也能用。</p>
比如抠人家地宫穹顶代表星象图的蓝光宝石啊；</p>
刮人家高庙神像上掺了星光的金粉啊；</p>
又或是实在没辙了，抽人家传承名录里绣字的红丝金线，回头编个结打个纤什么的，再往衣服上一镶。</p>
反正高珣穿的也不是衣服。</p>
她爱臭美是真的，但更爱的，其实是附着于其上的、代表“臣服”“征服”“战利品”一类性质的附加价值。</p>
结果今年一整年，西线北线都无战事。</p>
无战事，就莫得出征，莫得出征，自然也莫得战利品。</p>
此次出门浪前，大千岁还曾在莲花台仰天长叹，这般大的场面却无法上台臭美，她的人生乐趣难道要少掉一半？</p>
这等旧日遗憾涌上脑海，大千岁再去遥望那巨雕，瞬间便福至心灵，那眼睛亮的，仿佛久旱之人撞上及时雨，一切都是那么正正好好。</p>
巨雕是候鸟，十几年间都是活在别处的，看样子还要继续往北飞，目的地应该也不在附近——</p>
但搁高珣这儿，她才懒得追究鸟的原产地是哪，目的地又是哪，反正现在从她的领地上头飞过去了，只要抓紧时间打下来，勉强也能算作当地一特产！</p>
叫战利品是不合适啦，但计做贡品还是行的！</p>
阔绰有阔绰的过法，紧巴有紧巴的，高珣心说我不挑，凑合凑合，也还行呢。</p>
于是她转头吐掉了嘴里嚼烂的香叶，遥感着风纹扩散的方向，趁着大鸟落地修整的空档，先一步抄了近路，马不停蹄的摸进了西北方的大河谷。</p>
“啊，我想起来了。”</p>
看着越来越眼熟的地形，大千岁恍惚中记起，当初蚌珠儿给她呈上的舆图里，似乎专门标注过这个地方：</p>
“是叫……黄鲤山是吧？”</p>
是的。</p>
所以那山口后头，小野人的狼远远闻到了人味儿，正兴高采烈的埋伏着呢。</p>
高珣显然不会叫两声狼嚎就吓住。</p>
依她现在的脑回路，看到漫山遍野的狼，也只会挑剔人家毛好不好看，琢磨些【做成皮裘略显磕馋，缝成地毯倒能将就】的小问题。</p>
哦，不对。</p>
狼群里面还有个，大千岁眉眼微皱：这是个人……还是个猴儿啊？</p>
乌漆嘛黑的猴儿叫她一看，浑身跟针扎了一样，唰的跳上狼背上，嗷呜就是一嗓子。</p>
脖子和手臂都没毛，嗯，牙虽然白的渗人，但长得确实平平整整。</p>
很好。</p>
大千岁缓缓点头：是个人。</p>
这“人”的脾气，显然不如她的牙那样好看，眼见半天吓唬不出自己喜欢看的热闹，喉咙里呼喝一声，纵身前扑，显然是再次恼羞成怒，准备把这没意思的“猎物”咬死了算。</p>
在此，出于对当事人基本权利的尊重，我们将不会对她这一扑后，挨了顿什么样的暴打，进行任何具体的描述——</p>
——反正自打那天开始，河谷里年幼的兽王，就有了个意旨皓月当空的名字，鼻青脸肿着收拾收拾旧河山，出道开始做人了。</p>
她出道后的初舞台，是被高珣提溜着去打鸟。</p>
二次公演的内容是给鸟放血拔毛。</p>
三公约莫是洗鸟毛。</p>
四公扛货。</p>
因为鸟身过于巨大，翎羽也长，皓月徒手拔毛一整宿，累的仿佛秋收时连砍八十亩甘蔗，然后光脚下水，映着皎白的月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站在溪里洗鸟毛。</p>
洗的全是辛酸泪。</p>
她虽是个姑娘，却□□年没能当人，明明遇到人了，这人却是个不当人的，小小年纪话都不会说呢，先学会做长工了。</p>
换句话说，与其说她是被捡回来的，不如说是打回来的。</p>
从黄鲤山走回京畿，高珣抄着把新买的戒尺，见缝插针的抽了她一路，生生给她打出了一整套面对人类时的条件反射——</p>
要不是对于疼痛的记忆太深刻，就兽王对于领地的敏感度，她这一路上，最少要咬死二百个【胆敢擅自出没于她方圆五十米内】的无辜路人。</p>
等回了京畿，入了莲花台，皓月认认真真做了好几天的人，然后这天午后，高珣叫她去看热闹。</p>
“什么是，热闹？”</p>
她蹲在树上，低头问人。</p>
那侍从也只是传话的，主要负责全须全尾模仿上位者的语气和神态，多一句都不会有，此时被她追问，也只谨慎的解释一句，道：</p>
“是大典的新衣做好了，大千岁唤您去看看呢。”</p>
皓月不高兴。</p>
问你【热闹】什么意思，不解释就算了，【大典】这词又是从哪冒出来的？</p>
但她已经被打服了，或者说，站在野兽习惯的立场上，遵循弱肉强食的原则，很认真的臣服了高珣，所以成功忍住暴躁，乖乖跟这侍从背后去了。</p>
莲花台是储君宫。</p>
初落成时，曾经住着这一代有意争储的整整九十三位高姓王族，虽然还没名分，但实际上就是地国的第三十三阙，宫室之广，可媲一城。</p>
高珣因为拿了上泱剑，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人生赢家了，所以打五岁开始，就一直住在最高点的寝楼里。</p>
皓月约莫是有点恐高巨大建筑物，上了栈桥就抠抠搜搜的，进门时整个人都松了口气，习惯性的抬眼扫视环境，正看到彼时少年样的倒霉玩意儿，就在高珣脚边跪坐着，安安静静为她执起一侧衣角。</p>
少年听到脚步声后，十分平静的抬眸看了她一眼。</p>
皓月瞬间毛骨悚然。</p>
是本能般惊到眼前一黑的、那种程度的毛骨悚然。</p>
然而惊悸未消的下一秒，站在中堂试衣的高珣便侧身过来，随意的抬手糊了把她的脸，掌心还不怎么温柔的揉了揉她鼻尖，直接打断了这短暂的幻觉。</p>
然后她说没事：“他看谁都这样的。”</p>
说罢，穿着新衣的大千岁回头冲那少年摆了摆手，心情很舒朗的样子，道：“有点饿了，去弄两盘吃食来。”</p>
少年头都没抬，安静的“嗯”了一声，俯身行礼后，无声的出了门。</p>
大千岁于是直接略过了他，原地耀武扬威的一甩衣袖，凹着造型给皓月亮了个相，一字一顿的问她：</p>
“怎·么·样？！”</p>
问号在前，叹号在后。</p>
疑问只是短暂的过度，炫耀才是永恒的重点。</p>
但皓月不觉得她这份爱现有哪里不对：</p>
狼要炫皮毛，孔雀要开屏，便是吸血的蚊子，求偶时也得使足了劲呼扇翅膀呢——</p>
——在合适的时候称赞“首领”，就像是狼群里的弱鸡，就该花时间帮头狼舔毛一样。</p>
皓月觉得这是义务。</p>
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p>
皓月有点急切的跪直了身子，抬手扯住高珣的衣角，用并不标准的京畿官话，一字一顿的说：“他，想杀了我。”</p>
“他？谁？阿九吗？”</p>
皓月不晓得“阿九”这个音节是啥意思，斟酌了一下语句，努力又说了一遍。</p>
“刚才的那个，他想杀了我。”</p>
“嗯哼。”</p>
高珣表示这回我听懂了，但她显然不以为意。</p>
皓月于是皱眉，声音都大了起来：“他，也想杀了你的！”</p>
“所以呢？”</p>
大千岁还是那张不以为意的脸，被她盯烦了，转头有“啧”了她一声：“你当我不想杀他？”</p>
说完，又若无其事的转头回去照镜子，因为耳环不好看，还折腾了半天。</p>
皓月气苦，偏又说不出，牙痒的想嗷两声又不敢，恨恨一撇头，正好对上窗框。</p>
窗外，那少年根本就没走远，无声无息的站在廊下，眼睛黑的像是能压出一片乌云，正静静的看着她。</p><div class="bt-tj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