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堂在大成殿以西，占地宽广，屋顶三卷勾连，脊梁巍峨，殿堂轩昂，屋体全由木制，取其收音之效。</p>
恒娘是女子，跟着仲简进去时，早做好心理准备，或是途中被人拦下询问，或是一路被人侧目。哪知并无多少人留意他们一行。正疑惑间，径入最前面，顿知究里。</p>
讲堂最前方有高台，台下站着上舍五斋学子。服膺斋最右，余助见到仲简，招手让他归队。</p>
除了这五斋的上舍学子，台下还另有两拨人。左一拨峨冠博袖，皆做古士子打扮，由宗越在前面作陪，恒娘猜，这便是自河洛一带远来的鸣皋书院学子。</p>
右一拨则全是女子，华裳曳地，裾袖飞扬。为首之人头戴帷帽，长纱坠地。身后站着一人，正是那日与恒娘打过交道的黄衣女子。</p>
她也见到恒娘，目露讶色，上前一步，倾身与帷帽女子低语两句，随后退下来，含笑朝她招手。</p>
“你便是那位成亲伊始，就准备反马的薛家小娘子？”等她与云三娘走近，帷帽女子偏头与她说话，带着清醇笑音，“勇气可嘉。我昨日叫海月去京兆府问，说你不在莫家一干人里。”</p>
恒娘揣度，海月多半便是黄衣少女的名字。</p>
“还没谢过小姐那日相助之德。”恒娘想要弯腰，被她伸手拦住。又介绍身边人，“这位是云三娘。”</p>
帷帽女子不在意，头朝云三娘微微一偏，便又转头问她：“你今日怎的又在这里出现？”不等恒娘回答，忽然笑出声，“莫非是来找新姑爷？”</p>
恒娘脸一僵：这贵家小姐，说话怎的如此放诞？</p>
然而她似是自得其乐，帷帽轻点，左顾右盼，忽而手一抬：“那人如何？”</p>
恒娘不由自主，顺着她手指看去：竟是转眼看过来的宗越，撞上她目光，含笑颔首。目光随即掠过帷帽女子，神情淡淡，转回头去，不做丝毫停留。</p>
“你脸红了！”帷帽女子轻纱颤动，显是在笑。“眼光不错。此子疏疏朗朗，有金玉质地，当不是凡品。”</p>
手指摇动，又往相反方向一偏，“与你一同进来那男子也不错，看去是个温柔的人。”</p>
温柔？仲简？恒娘无语看她，果然帷帽纱厚，导致眼瞎。</p>
仲简也正往这边张望，看到帷帽女子手指自己，脸色一沉，用力扭过头去。</p>
帷帽女子哼一声，收回手指，悻悻道：“我收回前论。此人不解风情，粗鲁无文，劝你三思。”</p>
恒娘觉得这贵女颇有些无赖气质，轻咳一声，正要辩解，自己并无什么“找姑爷”的意思，忽然两侧廊下传来震耳鼓响。</p>
高台之上，学官们身着礼服，手执朝笏，鱼贯登台。恒娘认得为首的，便是今日在西门外的新任祭酒。</p>
帷帽女子侧耳听完，轻咦一声：“鼓鸣九通，学官穿秉，这是要行夏楚屏斥之罚？这人究竟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p>
云三娘一直魂不守舍，听了这句话，身子一颤：“什么是夏楚屏斥？”</p>
“夏楚者，以竹笓当众量决，民间叫做挨批头棍，”帷帽女子低声解释，“屏斥，则于堂下毁裂襕衫，逐出学堂，自此从读书人中除名，终身不得以士子自居。是太学中最重处罚，可比之于国刑中的死刑。”</p>
原本吊儿郎当的声音严肃起来，问云三娘，“你识得这人？他究竟犯了何罪？”</p>
“他，无罪。”三个字轻轻从云三娘口中蹦出来，话音虽轻，却有着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决绝。</p>
台上一名集正却也正在高声宣读：“经查，上舍服膺斋丙楹学子李若谷，父病不归，父死匿丧，天伦断绝，骨肉相弃，人神共愤，此为大不孝。”</p>
“又，其妻为之营葬服丧，千里报讯，义烈感天，李某竟因其貌寝，不肯相认，此为大不仁。”</p>
“事情败露，嫁祸同窗，又为大不义。李某因此不孝不仁不义之行，合该当众决刑，自此不与士齿。”</p>
宣读毕，又喝道：“罪人李若谷，拜谢师恩。”</p>
李若谷此时还穿着士子襕幞，由身后两个粗壮的看门甲头押着，站在高台上。听完集正宣讲，却并不伏地跪倒，反而高声回答：</p>
“学生领罚，但绝不谢恩。学生认不孝不义之罪，但学生今生只有一个妻子，便是云三娘。今日这位阿陈娘子，学生只是初见，绝无夫妻名实。阿陈若愿他适，学生绝无二话。”</p>
高台上另站了个脸蒙黑纱的女子，李若谷声音一落，她扑通一声跪倒，头磕在地板上，砰砰作响。</p>
两名学官上前，伸手搀扶，却被她死命挣扎，男女有别，只好作罢。</p>
胡仪看着站而不跪的李若谷，声音严厉：“李若谷，你身为儒家门生，岂未习过礼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为婚姻。阿陈乃你父亲为你娶的妻子，媒聘俱全，岂能以你未见过为由，任意出之？云三娘乃倡优辈，你身为士子，竟以之为妻，更是名教罪人，士友之辱。你还敢不服？”</p>
恒娘站的位置靠前，能够清晰看到李若谷整个人似在颤抖，衣衫波动，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怕。</p>
他从牙缝中挤出的话仍然是那句：“云三娘是我的妻，今生今世，决无更改。你们就算治我不孝，裂我衣冠，褫我身份，也绝不能夺我之志。”</p>
每个字钻入恒娘耳中，都带着狠厉与决绝，令她说不出的难受。看看台上拼命磕头的阿陈，又回头看看痴痴望着李若谷，含泪微笑的云三娘，心中恍惚得紧，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谁喜，该为谁悲。</p>
帷帽女子似也被震动，轻声低语：“男子痴情故事，自南北朝以来，几近绝迹，不想今日居然得见。”</p>
“祭酒，”有人站了出来，“学生忝为服膺斋斋谕，有一事不明，想请问学子李若谷。”声音和缓清朗，正是宗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