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君迎客栈。< 寒风凛冽,呵气成冰。客栈门扉禁闭,大厅支着几个炭盆,融融暖意将冬日的冷冽阻在一门之外。< 太允夙御剑落地,举步向客栈走去。隔着一道木门,大厅内众人低声交谈的话语,一字不落传进太允夙耳中。她绷紧下颌,将焦急情绪隐在清冷眸中,脚步顿住听了起来。< “令师弟真是魔教奸细?”< “证据确凿,八成是了。瑶光师叔不是亲自去查了么,也不知有没有隐情。”< 一人怒而拍桌:“能有什么隐情,他与那魔教妖女交往甚密。几次深陷魔教包围,又完好无损回来,说他与魔教没有干系,你信?”< 这话并无夸大造假,几大门派都有弟子可以作证,众人一时没了言语。< 须臾,又一人低声叹息:“总瞧着令师弟不像是那魔教奸人啊,赤子之心令臧一,这话可是瑶光师叔亲口说的。”< “那奸人是个会演戏的,瑶光师叔妇人之仁,受他蒙蔽也算正常。听说为了查清真相,师叔孤身一人闯了魔教总坛一趟,怕是九死一生才能出来。为那种奸人,可真不值。”< 太允夙勃然大怒,再听不下去。此事尚有回旋余地,自己门人言语间却先认了这罪,她怒不可遏,推门而入。< 议论声戛然而止,大厅众人悚然一惊,纷纷起身恭敬行礼:“见过瑶光师叔。”< 刺骨寒风从大开的门扉灌入厅内,修真之人本不惧严寒,却有几人生生一阵颤栗,周身毛孔大开,冷汗霎时遍布全身。< 多年以来就是这样,七星门长老之一,瑶光真人太允夙,周身常年萦绕着一股极具压迫力,令人心下生寒的气场。平日不怒眼神就够睥睨天下,此时怒气外溢,众人眼神一触及她,立即惊慌移开。< 太允夙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扯嘴角:“方才不是很热闹?此时怎么都哑巴了?”< 无人敢搭话,她也不需要有人搭话,自顾自问道:“还未确定之事,都是何人碎嘴?”< 令人窒息的静默后,七八人向前一步,一人硬着头皮拱手行礼:“师叔恕罪,我等信口雌黄,只是随意说说,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三言两语便定了一人生死,这也是随意说说?何时七星门下弟子这般轻狂了?< “掌嘴。”< “要我说第二遍?”< 太允夙声音含着肃杀之气,又是一阵静默后,响亮的耳光声在大厅内此起彼伏,清脆悦耳。< 约摸每人十计左右后,太允夙这才冷冷出声:“够了,你们既是同门,理应互相扶持齐心协力,怎能先一步落井下石?日后慎言!”< “谨遵瑶光师叔教诲。”哪怕心里有再多委屈不满,但此事确实是自己等人理亏,众人齐声回应。< 心头火气消了一消,太允夙继而问道:“令臧一在何处?”< “师叔,掌门师伯吩咐,未回宗门,任何人不得私见令师弟,还请师叔莫要为难弟子。”之前说话那人肿着脸颊,此时终于挺直了腰板回话。< 太允夙认真瞧他两眼,认出是天枢座下弟子。她这一番闹出这么大动静,也不见天枢天玑二人出来,可见此时他们并不在客栈。< “我自会向掌门师兄请罪,带路!”< 素来掌门便对太允夙偏袒几分,此时她态度这般强硬,大有不耐硬闯之势。在场诸位奉了掌门命令,不敢轻易妥协,大厅内气氛瞬间一触即发。< “烦请师叔随我来,令师弟在三楼。”人群后方一男子突然出声。< 此人是掌门座下刘臧栩,有他出声,诸人不用再担责任,一时无人反驳。< 刘臧栩领了太允夙至一间客房门口,神情尴尬:“钥匙在天玑师叔身上……”门上挂着一把黄铜锁,泛着幼稚的油光。< 太允夙意味不明冷嗤一声,区区一把锁,怎么可能锁住一位修真之人?只不过是故意羞辱,令人难堪罢了。她伸手,轻易扭断了锁扣。< 房门推开,一男子长身玉立,正望着窗外出神。时近黄昏,屋内光线已不甚明朗,从太允夙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挺拔健硕的后背,以及一段修长后颈。< 他在窗前出神,站姿一如既往的笔直,像一株永不折断的韧竹。单从背影看,依旧充满着蓬勃朝气,只是瞧着消瘦不少,下山时合身的衣裳,如今穿出了几分宽大感。< 这件事事发突然,知道令臧一正在被押送回宗门,路途绝对安全,太允夙便径直去了事发地点搜集证据。此时是出事后,她第一次见这个弟子。< “小四。”< 太允夙嗓音发紧,心下有了一丝紧张感,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男子猛回头,轮廓分明的面庞倏然绽开纯粹笑意,长腿三步一跨,便端端正正站在了太允夙身前。< “师父,你来了。”剑眉微扬,狭长的凤眼盛满光辉,似含星辰大海在其中。令臧一咧嘴而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这番变故在他脸上未曾留下一丝痕迹,那双眼依旧清澈,对太允夙丝毫不设防,仿佛可以直视进他心底最深、最柔软之处。< 太允夙一颗悬着的心蓦然落地,这依旧是她最为熟悉的小四。抬手想摸摸对方头发,却发现不知不觉间,这孩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一整个头。< “瘦了。”摸头的手改为捏捏肩膀,略微硌手。< 令臧一眼神热烈,却又竭力隐忍的看着太允夙,像是生怕下一瞬,这人就消失在他眼前一般。< “衣服都不合身了,师父帮我改一改吧。”他嘴角噙着笑,语气亲昵。< 太允夙几日来绷紧的弦放松,睨他一眼:“改什么,新制一件就好,我何时短过你衣衫不成?”< 令臧一便只剩笑:“自然没有,师父是这世间,待我最好的人。”< 心头一烫,太允夙抬头望着令臧一,昏黄的光线晕了他轮廓。看了六年的面容,却在这一刻朦胧起来,就像是有什么她未曾察觉到的情感,即将喷薄而出。< 这句话的语气饱含浓烈情绪,饶是太允夙粗神经,也听出了不对劲。她正色神态:“小四,你是不是魔教奸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并不会因为你惧怕,或是躲避而消失。令臧一敛去笑意,抿唇沉默。< 太允夙心跳漏掉一拍,一丝不安涌上心间。< 她紧紧盯着令臧一眼睛:“只要你说不是,便是天下人都说你是,我也定能保你。小四,你是吗?”< 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生生破灭太允夙所有希冀。她太熟悉令臧一此时的情绪,遇着不想说的事,他便如同锯了嘴的葫芦,即便抽他一身鞭痕,也休想问出一个字来。她几乎是发了狠,厉喝一声:“回话!”< 令臧一浓密的眼睫轻颤,随即闭上眼睛,将那巨大的痛楚与决绝都遮在眼底。他嘴唇翕动,还未开口,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听着是那二位长老回来了!< 时间紧迫,那件事又过于匪夷所思,此时绝不是细说的时机,令臧一重新抿紧薄唇。< 太允夙热血冲上脑门,滔天的背叛感如同一枚毒针,狠狠扎进她心里。“令臧一,你若真是魔教奸细,我定会清理门户,与你不死不休,断绝师徒之情,再无关……”< “师父。”令臧一猛然睁眼上前半步,手指抵在她唇上,截了太允夙后面越发绝情的话:“来不及解释了,师父,信我!”< 这半步上前,二人距离陡然拉近,令臧一身影将太允夙完全笼罩,炙热的呼吸似乎就扑在她脸颊,那目光灼灼,更烫人心。太允夙只觉空气骤然稀薄,她心下升起一丝窘迫不适。这个弟子,何时竟能给人这般压迫感了?< 但太允夙此时顾不得气氛微妙,她气结,这是什么话?明日便要回宗门受审,现下不说清楚,到时自己如何保下他?< 怒火攻心,已被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她,多年人设彻底崩塌,竟是直接张嘴,朝着抵在唇上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 腥甜的液体在舌尖流动,唤回太允夙残存的理智。她松开口,急火攻心:“你此时不说,难不成要等明日大审,当着三大门派的面说不成?”< 太允夙嘴唇开合,顾不得拭去唇上的血迹。那张粉色樱唇被染红,就像沾了血的玫瑰,动人心魄,却又暗藏锋芒。< 令臧一眼神蓦然深沉,血,那是他的血,在师父唇上,舌尖。< 一想到明日过后,师父怕会彻底不再认自己,下次再见定是仇人。那,就这最后一次,就放纵自己放肆一把,就当为日后永无天日的深渊,留一个夜里辗转时的救赎。< 他倾身,深深吻住了那双唇。< “唔混账……”怒喝声被令臧一吞进嘴里,太允夙瞳孔放大,脑子有一瞬间空白。呼吸被掠夺,又惊又怒的她张嘴要怒斥,却被对方趁机攻池掠地。这一番变化来的突然,生生将她眼尾逼出一抹绯红。< 令臧一右手抵在太允夙脑后隔开门扉,左手扣上她腰间,眼底都是贪恋了六年的师父容颜。一向清冷自持的人儿,此时眼尾泛红,瞳仁放大,罕见有了惊慌失措的可爱感,他闭眼,加深这个梦寐以求,模拟了千万次的吻。< 骨节分明的大手扣上自己那瞬,后腰伤口剧痛,太允夙鼻音发出一声痛呼,眉头紧蹙,蓄力抬起的右手颓然垂下,细密的痛楚占据全身。< 令臧一还未尝够甜头,便被手上大片的血液惊吓到。< 他恍恍撤离身子,看到左手已被鲜血浸染,太允夙银白衣衫腰际染血,入目一片血红。< “师父,你受伤了?”令臧一慌忙扶住太允夙,真气一探,竟发现对方气息衰竭,心脉阻塞,真气四处流窜,身体已然是强弩之末。< 最严重处,后腰经脉生生断了一根。她能撑到现在,全然是凭了一股气吊着,方才气息大乱,一身伤势便再也压制不住。< “是谁?我杀了他!”一声厉啸彻响客栈,携着滔天杀意。< 太允夙眼前一黑,意识开始恍惚,看着徒弟嘴唇开合,却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眼底那真真切切的焦急狂怒瞧了个明白。< 她低声呢喃:“小四,别背叛我。”< “师父。”< “我今生今世,都不会背叛你。”< 这句承诺消散在风里,太允夙沉沉合上双眼,终归是没有听到,意识便彻底归于混沌。< 这种意识彻底迷失的感觉并不陌生,一如当年,她刚刚穿进这本书里时一般。< 陌生而又枯燥的岁月里,令臧一犹如一匹幼狼,就那么闯进她的领域。倔强的,坚韧的,热烈的,那个总是精力充沛,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法子讨好她,却也只对她露出柔软的男孩,终究还是长大了。< 太允夙一直以为她是了解他的,直到今日方才明白,这个弟子有着太多,太多她未曾发觉的隐秘,而过去那些年,她竟是从未真正懂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