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月我每夜都在做噩梦,梦见不知被谁又找到,绑起,然后是不见天日的束缚。每次吓醒后,都再不能入睡,只得闭目等待天明。第二个月渐次好些,到了这第八个月,我连白日里都能放下心来。
不必再担心有谁会随时出现,他们若能找到我,不会再等到此时。毕竟我现在仍是黑户,而每个见过我的人,都信了我已四十岁开外的年龄报告。
便找了来,我也不再害怕。爱情,微微一笑,那至少要建立在相看两相悦的基础上,而我,里里外外,已成残缺。当日他们为我疯狂的原因,大多数已不复在。身外之物,换我平静一生,实在,还是我赚到。
守墓人住的小屋冷清而贫寒。过了夏日,转眼已是深秋,天气也一天天地凉起来,没有暖气的屋子,每天我都必须劈些柴以供炉火,幸好屋子四周都是树林,柴木来得极为方便,也节省掉我不少开支。
这日黄昏,我正吃力地劈开第十块粗木,直起腰以衣袖擦汗,门外突然克嗒克嗒传来一阵混和着金属撞击的声音。
我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丢下手中的砍斧,走去开门。黄色快要散架的甲壳车喷着粗气停在台阶前,一个头发花白,精神却健旺的老人跳下车,悻悻地捶了后车箱两下,这才笑着看向我,伸开手臂:“王,两个月不见,你好吗?”
我同样张开臂,接受我这救命恩人,一个极好心老头的拥抱,笑道:“我很好,除了你都不来看我。迪尔,你这样忘记我,我是会伤心的。”迪尔笑得眼眯成一条缝:“王,你还是这么会说话啊,我正有件事要告诉你,进屋谈。”
回身从车里拎出一大袋食物,当先向我的小屋走去。我忙抱起劈细的柴木追了上去,不知迪尔这次来找我又有何事。该不会还象上次那样,硬要给我介绍个女人罢?壁炉虽然破旧,燃起的火却一般温暖明亮。
我坐下时,充作餐桌的简陋巨木上已摆满了菜,迪尔正从纸袋里掏出两瓶酒,如怀至宝地对我炫耀:“看,你们中国的酒,我特地给你带的!”
我愕然,又有些好笑,接过酒一看,不过是普通二锅头,但老人好意,心中很是感动,微笑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值得你这样庆祝?”迪尔哈哈一笑:“先吃先吃,等会再说。”
恭敬不如从命,我欣然倒满酒,举起餐叉,面前虽只是些卤肉红肠,配汤不过一样,两人说说笑笑,却也满室融融,不觉寂寞。不多时一瓶酒已经见底。自那次变故后,随着身体变差,我的酒量也大不如前,还落下个咳嗽的病根,只不过我从不理会。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习惯性地咳了两声:“现在可以说了吧?”迪尔突然有些忸怩,推过一张纸:“这是给你的。”那是一张两百元的支票。我奇道:“为什么?”
“多谢你那次告诉我买什么股票。”迪尔真诚地瞧着我“我让我孙子试了,果然赚了几倍,可惜我们股本太少,利润不大,只能给你这么多。”“别给我,就放你那儿,当日后买酒吧。”我打开另一瓶酒。“还有…嗯,还有件事…”
迪尔欲言又止,大约是很少向人请求这个,竟有些困窘。我已大致猜出他要说什么,虽不太愿管,却又怎忍心令他为难,笑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想请你继续指点我的孙子,”迪尔似是下定决心,一口气说了出来“我老啦,有没有钱都无所谓,可是我孙儿他…他很聪明的,王,请你帮帮他。”我叹了口气,放下酒杯,看向老人:“迪尔,不是我不帮他,实在是没有这能力。”
迪尔固执地看着我:“你可以。上次你就说得比什么都准。”“那是上次。”我摇了摇头,不便告诉他那几支股票曾就是由我操纵“那时还知道点行情,现下这大半年都泡在墓园时,外界事不闻不问,迪尔,我不是神,股市千变万化,我离了这么久,怎还能有正确判断?”
“是这样吗,”迪尔的眼神蓦然黯淡了下去,强笑道“那就算了,我孙子一定很失望。”室内一片沉寂,只有火中的木段,偶尔发出轻微的啪声。迪尔的白发在火光中微微闪动,瞧去有说不出的孤单失落。我心中一软,沉吟道:“也不是没有办法…”“什么?”迪尔抬起头。
“如果他有一笔资金,可以注册个小公司…你要是信得过我,我会帮他出出主意。”“资金,他有。”迪尔重又兴奋起来“他母亲去世时给他留下一笔保险金。”“我要看看你孙子。”我直截了当地道。
“可以。”迪尔笑得比我还狡黠,推开窗,声音陡然增大“贝克,过来,你叔叔要见你。”
什么时候我竟成叔叔了?正苦笑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已腼腆地站在我面前,个子颇高,脸廓与迪尔极为相似,眼神澄澈明净,一望而知是个未受世间太多污染,仍保有真诚的孩子。
“好吧。”我注目了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这两个字一出口,便是我又往自已的脖子上加了一道锁“只要你信得过叔叔我就成。”
事实证明这主意确是一样麻烦。每个公司才起步都会遇到的困难,我们一个都不漏,场地紧张,人手不足…最要命的是这个进出口公司委实太小,但凡出去签合约谈生意,人每每不以正眼相瞧,幸而贝克做的很好,这小伙子极有韧劲,再苦再累,受了多大委屈也不抱怨,仍按着我的计划一处处地跑,试,倒也令我有几分感动,真正定下心来为他出谋划策。
我当年所学,俱是大企业大组织的管理运作,一入公司,举手间便是百万生意来去,虽也有独立打天下的时日,终究还是有资金有实力在手,象今日这般白手起家的滋味,却还是第一次尝见,其中苦乐纷纭,自不必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