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红脸膛的汉子,三十几岁,浓眉大眼,一身结实的肌肉在薄汗衫里鼓出来,脚上一双厚胶底鞋,肩上背了扎口的麻袋;张口就说:“孩儿他妈,我上山了。”
女人挽着手,看看周围没有孩子,贴到男人面前小声地说:“你就听听我的话吧,反正那里路也不远,你就顺便去拜一拜看…”
男人哼了一声,一抬头粗里粗气地说:“我不信那个,你别听秦老二那个疯婆子蒙你,什么神不神鬼不鬼的,唬人的玩意儿,是你不生,赖谁了去?”
女人脸一红,转过身说道:“你怨我?我不管了,不是我没给你通信,你想要儿子,又不肯听人话,我可告诉你,县里面现在都已经说要计划生育了,像咱这样的家里有四个的,以后就不能再生了,你要是不赶紧到那庙里去求求神,以后你就捡个石头蛋抱着当儿子吧!”
男人抿抿嘴,皱眉头说:“老娘们就是听风就是雨,政府管天管地还有管人生孩子的?”他嘴上虽然么说着,但还是有点不安地想了想,抓紧了背后的麻袋,补了一句:“我要是下山早,就去看看…”说完就要出门。女人喊道:“干粮带齐了么?”
“带了。”“毛巾?”“带啦。”“旱烟省着点抽,别见人就分,咱村子里就属你瞎大方…”
女人追到门口,男人头也不回,迈开大步朝山梁上走去了。这男人姓叶,大名叶青山;本是山东莱阳人,六零年跟着爹妈逃荒闯了关东,从此就在这里扎了根,他十七岁上父亲得病死了,母亲抛下她回了山东改了嫁;这叶青山天生一副好身板,为了讨生计在松花江放过排,在林场里砍过木头;二十八的时候才跟着林场的人来到沿江县,经人做媒认识了东方红村里的老曹头的独生女翠喜,老曹头的女儿那一年才十六,可是为了给家里添个劳力,翠喜一见叶青山也很中意,两个人就安下了家。
这叶青山打猎放山真是天生的好汉,常年累月的钻山越岭练就了灵巧的身手,春挖山菜夏打松塔,秋晒蘑菇冬掏野鸡,四季不闲全年无休;天麻贝母五味子,人参木耳狍子皮;他进山从来不会空手而回,一天之内他可以跨十几个山头,被当地人佩服送了个外号叫“草上飞”;就靠这山林的富裕和他辛苦忙碌,他和翠喜才支持起一家子的生活。叶青山为人豪爽大方,憨直仗义,很受地方上人的爱戴,年轻他的,叫他叶大哥,年长他的,都叫他叶把式。
看起来叶青山的日子过的应该是不错的了,可是他却有他的苦恼,他和翠喜成家快八年了,孩子没少生,可是全都是丫头;他骨子里流的是农民的血,当然和他祖辈一样希望自己能有儿子将来能传宗接代,无奈命运就是喜欢和他开玩笑,他等啊盼啊,儿子没盼来,却盼来了国家要计划生育的消息;一夜之间,他白头发都急出来了好几根。
所谓病急乱投医,无路求鬼神;今天他又要进山里刨细参之前,老婆嘱咐他要他到山里的一座小山神庙里烧香火,看看能不能有奇迹出现,天开眼,显灵验;求来个儿子要他心满意足。
叶青山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天上好像下雨了,他抬起头,果然见到几片浮云在他头上飘过,撒下来明亮亮的水珠;他抹了抹脸,觉得神清气爽,撒开脚丫子大踏步钻进了密林,那雨点纷纷自天而降的光芒,照耀出山色中无边自然的奥秘…
这六月里的一场晴天涝,不多时就把整个山谷里的绿树红花洗得干干净净;时不时微风乍起,从白杨树和水曲柳的叶子上吹下来无数闪着太阳光的水珠子,在晨雾未散的溪流和山崖上扬扬洒洒,浸润人间无限清凉。
那半天里螺旋状蒸腾的湿云懒洋洋地趴在山腰子上,看着一道隐约的青虹淡淡地将一副水墨挂在半空;忽然一只白头山雀从野杜鹃枝子里窜出来,睁大眼睛叫了一声,飞入云天,引得万花从里群蝶飞舞,绿地上凭空掀起一片彩霞。
可是这幽静平和的轻柔山色没有多久就被打破了,一阵蹄声和着一个半大女孩子扯着嗓子唱歌的声音从空山深谷里蜿蜒而出的一条小路渐渐由远及近,惹得草木让路,鸟兽皆惊。
那歌声因为山谷的回声而响彻云霄,虽然带着一丝小女孩的稚气和娇嫩,但是听起来却格外粗野狂放,在那哒哒的蹄子声和拍中唱得格外放肆欢快:
“自打那一天我看上了你呦,姑奶奶我就不后悔;我吃要陪你吃,睡要和你睡,我站要亲你的嘴,坐要坐在你的腿,自打那一天我看上了你呦,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歌声未落,小路上的树枝子被撞开,一个梳了一条大辫子的一身蓝底白碎花小褂的小姑娘骑着一只驴不驴马不马毛糙耳肥的怪物从树后面钻出来,那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圆脸盘,单眼皮,谈不上有多好看,但那倒尖眉梢一拧就是一个心眼,嘴唇一咬就是一个主意的模样却让她浑身上下都透出一骨子精明泼辣的劲儿。
只见她弹了弹身上的水珠和草叶,翻身从怪物身上下来,一拳就砸在那多毛憨厚的脑袋上,打得那怪物嗷嗷屈叫,她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只手挡住直射的阳光望向山谷正前方一个小山头的小庙,老大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难不成就是这里?真他妈的会挑地方。”
那姑娘狠狠一拉缰绳,刚把一口草叶吞到口里的怪物闷哼一声,撂蹶子就是一脚,差一点儿踢到她“哎呦喂,操你姥姥的,反了你了还?”
她女子挥起手掌,亮光一闪,那怪物身上的皮毛飞起,几道血痕顷刻出现在背上,那怪物不知道是哭还是喊了一声,乖乖地俯下身子来,女孩跳了上去,又抓了抓它都上的毛笑笑说:
“乖儿子,好好把你妈我驮到那山顶的小庙里去,我让你下一辈子投胎到好人家。”怪物又一声嘶鸣,不紧不慢地朝山坡上走去。那女孩子见四周无人,又肆无忌惮地唱了起来,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自打我那一天看上了你…”歌声惊动了山顶断烟火早就断了好多年,不知道是那个年代里留下来的山神土地庙里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