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装着药粉的泥金绛囊扔进刚用树枝掘好的土坑里,重新掩上了泥土。怕不牢实,又特地用手摁了又摁。揪来一把草根松松地掩饰在上面,仿佛卸下心头大石般地我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会,就徐徐地沿着来路走了去。
按照皇后的吩咐,装在这小锦囊里的带毒药粉,本来应该一天一天没有痕迹地消失在香妃的茶盏里的。…可是我抗旨了。也是头一回,违背了主顾的意思。…这时候月儿刚刚升上西天。仲夏清凉的夜气里,已尽褪了白昼的炎热,而饱蕴了花香如梦。
或者是忍冬,或者是紫藤,或者是晚香玉的气息,…随着流动的空气都盈盈积攒到鼻端。一片错落的紫竹林,夜色里明明深翠,却因月光入照,影动姗姗。走在利用天然石色拼出各式花纹的碎石甬道上,我突然听到了有水声淙淙。
循声找去,果然不远处就是一泓清溪,流动无声,在月色下显得分外澄净。我觉得自己久在冬寒中凝固的心仿佛也在这美妙的景致里春雪般婉转柔软了下来。情不自禁地奔到溪边,我伸手解开了云鬟。黑鸦鸦的长发披散下来浸进了溪水里。
被搅碎的水面波动着,缓缓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芙蓉秀脸。我静静地看着水里的“我”小溪呀,我现在很美,是不是?这张与赵贵妃肖似的容颜,在渐渐平复的水面上,映着洁净的月光,是那样地仪态万千。我掬起一捧水来洗脸。…再低下头去时,溪水里映出来的,却就是了另一副容颜。
尽管是从小就从鸾镜里谙熟的事实,每次看到时却都还是会让我有想惊叫的恐惧。如果冰蝶和长安此刻与我相对,只怕也不会识得,此时这个面容丑陋的少女,便是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化蝶吧!
可是,这才是我啊,这才是我最真实的模样。“天哪,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这丫头怎么就能丑到这种地步?”…从儿时我就是沐浴着这些声音长大的。不能忘记的嘲笑与鄙视,至今仍在我耳畔一声一声地回响。
被世界遗弃的时候,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些在绝望与耻辱中挣扎的日子。偶然地学会了易容术,我就开始以此谋生。根据主顾的要求,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面孔。一个又一个的“我”可是从来都不是最真实的我。本来啊,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穿出紫竹林,月光下的羊肠小径,逶迤将我领往镜花宫。绕着干涸的莲塘慢慢行来,池底绿腻的死水里,不知何时竟生出了几叶洁白的子午莲。
安安静静地浮在这清绝无尘的月光下,仿佛是梦里的颜色。它们那样恬静地盛开着,好象这天赐的污秽,都无法掩藏它那一定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神圣清香。…隔着一笼凤竹,前面就是镜花宫了。可是抬起头来的我,悄悄地隐到了竹影里。
前方不远处有梅花树,瘦枝横斜,在地上参差如画。梅树下常年设着花斑石天然竹叶的石凳。此时娘娘竟然就孤零零地的坐在那里。
我看见的是他沐浴在月色里的清瘦侧影。半低着头,是有所思,是无所思?轻轻地仿佛在清喟着,是有所忆?是无所忆?他把两只手平摊在眼前,好象是在迷惘地注视着什么。我只能看见月光下晶莹夺目,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悄无声息地在竹影里作了一点挪动,我努力地望过去。左手里淡绿透明的,是皇上赐给娘娘的暖玉吧?右掌上呢?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兽皮荷包,系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珍珠结。
这样一目了然的东西,娘娘却静默地怔怔瞧着不转眼。他反复地看过来,又看过去,深长的睫毛遮盖了眼里的迷雾,若蹙的眉尖却隐约凝聚着愁烟。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翥凤公主已经走了快半个月了。原本就寂寞的镜花宫这阵子几乎是彻底地沉寂了。而皇上也不见来。听长安说是因为边境局势突变的样子,皇上正在忙着调兵遣将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会有一场战争?最近宫里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明明是盛夏,却好象秋气已经先到了心中。
其实有时候我总是想和娘娘说上几句话。虽然连自己都不明白这渴望从何而来。可是我说不出来。没有翥凤公主那样七窍玲珑的心思,沉默的娘娘还是我眼中猜详不出的谜。
…这时候月转中天,水银也似地铺泻了一地光华。连地上的短草都被照耀得纤毫毕现。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娘娘,在月光下仿佛是一座大理石的雕象。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胸间竟然就会有热浪缓缓涌起,鼻端竟然就会有酸意悄悄盈满…娘娘。他的如云如雾的黑发,他的苍白清瘦的容颜,他的若有若无的暗香,他的挥之不去的忧愁,或者微笑时,或者伤心处,默默而复脉脉地,总是那样不由自主地要引出了我难以平息的心悸,是那样地让我神往…
我从来不知道,人间会有这样似乎将苦难都活成了诗意的人…沙沙的声音,是冰蝶走来了。手里拿着斗篷,姗姗到了面前。
“娘娘,夜深了,快进屋了吧。看露下来了,会着凉的。”娘娘默默地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却又停住了,微微一笑说:“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这样去睡,总觉得辜负了它似的。”难得娘娘有这么好的兴致。
我没有注意冰蝶的回答,只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空中的冰轮皎皎。真希望每晚都有这样好的月色啊。
可是天色竟倏地就暗了下来。我吃惊地再看时,竟是不知何时飘来的一片乌云,正好逐渐隐没了月光。我的心里不由陡然“咯噔”
一跳。…好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祥之感,让我的心一直沉了下去。鸟雀呼晴,日缕摇窗。冰蝶一大早就起来了,看销金帐里香妃还在沉睡,就轻轻地走到院子里去准备煨燕窝粥。
以前在结雪洲时娘娘跟着皇上用膳,不用发愁饮食,现下挪进了镜花宫,离御膳房太远不说,而且冰蝶知道这宫里人惯来是“浮上水”的,以前娘娘受宠时还没少受气,现在瞧见香妃失宠了,只会更加地往上作践起来。冰蝶是生怕娘娘在饮食上受了委屈,索性叫长安去禀告皇上,要领了菜蔬原料自己给娘娘做饭。
她想长安在皇上面前有功,皇上多少会留点情面吧?果然,长安喜滋滋地回来了。据他说,虽然当时在场的皇后脸色不太好看,但皇上却是很爽快地准了。
将银吊子顿到风炉上,冰蝶准备进房里去搬张小杌子出来守着煨粥。出来一撩银红软帘,险些儿跟正准备进来的人迎面撞上。“皇上!”冰蝶大吃一惊。自上次将娘娘折磨成那副凄惨模样就拂袖而去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
虽然这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比如赵贵妃的事),但皇上却再也没到镜花宫来了。宫里传言纷纷,一会儿说皇上又开始宠幸佟淑妃了,一会儿说皇上今晚到咏絮宫去了,一会儿又说皇上下诏选秀女了。
特别是淑妃宫里的人,一碰到镜花宫里的人就冷嘲暗讽,得意洋洋,长安是在背后骂了好几回了,冰蝶也气得够呛。这时候就特别希望皇上能马上回心转意,又象以前那样将娘娘搂在怀中轻怜细惜,将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活活气死!
可是皇上总不来,冰蝶和长安为此可真是比香妃更着急。应该说是,结雪洲里的那段柔情旖旎得总要让人眼眶湿润的日子啊,真的是太让人怀念了吧。
冰蝶觉得皇上心里最疼的一定还是娘娘!想到这里心里就欣慰多了。可是皇上为什么老不来了呢?难道在他心里娘娘也不过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吗?这样一想忠心耿耿的侍女又难过起来。
有时候看着在廊下出神的香妃,冰蝶真希望他能主动去找皇上,这样两个人一定就能和好了吧?可是一想又觉得愧疚,那么高贵的娘娘,怎么能去做这种低声下气的事呢?…
可是皇上今天突然就来了。有了上次的教训,冰蝶也不知道完颜煜此来对香妃是好是坏,提心吊胆地看了看皇上的脸色,见他神态平和才稍稍放下心来。忙说:“皇上,娘娘还在睡呢,待奴婢去唤醒他可好…”完颜煜不耐烦地“恩”了一声,一掀帘就进去了。此时赵苏其实已经醒了,正偎在锦衾里,困倦地打着呵欠,一睁眼就呆住了。“…煜…煜儿…”完颜煜站在床边看着赵苏,突然一把扯开锦衾就扑了上来。“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