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踮着脚尖走进王兄的帐篷里时,发现他正在就着案上的烛光看书。
时明时暗的烛光在王兄刚毅的侧脸上投下一片飘忽的阴影,使我无法看清王兄此时的表情。他是在看书,但视线却半晌不曾移动一下。这帐篷里有点不同以往的感觉,我一进来就感受到了。
是哪里不同了?我迷惑地四面环视。这里的所有摆设都没有任何变化啊。朝南的大紫檀雕缡案上依然满满地磊着书册与卷宗,象牙笔筒里插着小树林般的毛笔。
银川贺兰砚里墨迹尚余,白玉蟾蜍镇纸压着一叠裁好的乌丝茧纸方。铁梨木天然几上依旧搁着那从那个人来了之后就不曾焚过香的古铜兽炉,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后依旧摆着为那个人的来临而增设的瑶叶石心矮榻…是的。可是,那个人不见了。原来是少了那个人。少了那氤氲的暗香,少了那暗香的主人。
…整整一年,都看惯了他融进这里的样子吧。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一个暮春的下午。
十九岁的王兄外出狩猎,归来时马背上便多了昏迷的他。苍白而修长的人,年级比王兄大的样子,浓郁的黑发总让我联想到悬崖下的清瀑,深谷里的积云。说话总是温柔而含糊地(我听不懂他讲的汉语),走路却总是有点蹒跚的样子(我一看见就觉得好笑)。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香气,暗淡而又清幽地,以致于我常常会陶醉地幻想:他呀,一定是被贬谪人间的司花的神人!“不过是个卑贱的南蛮子而已!公主,您可千万不要去接近那种人!”
每当这时,嬷嬷就会严厉地对我耳提面命。我会敷衍地连应上几声,然后趁嬷嬷转过背去忙碌的时候,冲她的背影悄悄地扮个鬼脸。我知道元老和宗王贵族们如此憎恨宋国汉人的理由…是长年残酷的战争升级了蒙宋两国的仇恨吧。
但顶顶重要的是,14年前的一场战役中,我的父王合撒儿汗就死在当时的宋朝皇帝赵潘手下(这是亲历过那场战役的元老亦列亲眼目睹的)。
但,可能因为我年小吧,我始终无法具体地理解“仇恨”这个概念。…至少我觉得自己无法仇恨这个人,这个叫阿苏的人。是的,阿苏。我身边的人提起他都只是一脸嫌恶地称他“那个南蛮子”只有王兄叫他阿苏。我想这是他的名字吧。我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冒冒失失地冲进了王兄的帐篷,卫兵没有拦住我。
我看见那个人身上裹着一袭王兄的宽大的长袍,修长的肢体无力地蜷在王兄怀里。苍白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潮,浓郁的黑发也显得奇怪地凌乱。那分明是匆忙掩拢的袍子,没有遮住的领口,有好多好多红斑…
(他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吗?)我的遽然闯入,使那个人的脸腾地晕成了艳红,连肌肤细薄的胸颈都染上了粉色般。意识到我目瞪口呆的视线,他那张平日里苍白的脸更彻底地红成了快冒烟的样子!
我傻呼呼地看着那个脸红不已的人和很快恢复镇定的王兄,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张着大眼骨碌碌乱看,忽见那个人手里攥着一样我很熟悉的东西…一只小巧玲珑的麂皮荷包,系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同心扣…这不是母妃的遗物吗?这是她留给王兄的东西…
可是我随即就被王兄凶巴巴地赶了出去。我莫名其妙又满腹委屈地退了出去…我又做错什么了?王兄真是奇怪…我往外走的时候,王兄叫了一声:“古孜丽!”
似乎想说什么,却随即又挥手叫我离去。我撅着嘴往外走的时候,碰见了二哥巴雅尔。他关心地问我受谁的气了?我就把我被王兄赶出来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我以为他准会象平时一样大笑一通之后安慰我一番,可是他没有。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漂亮凤眼也顿时仿佛结上了一层寒冰。我有点害怕,轻轻叫他“二哥”巴雅尔这才猛省似的回过神来。
瞪我一眼,他转身就走了,我连叫他几声他都没理我。我又呆住了。巴雅尔又怎么了?他也好奇怪…大人们真是难以理解…傍晚,我才知道,原来王兄是想吩咐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我不说!”我向王兄保证,却根本摸不清头脑:什么事?是我被他赶出来这件事吗?我想起秋天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说那个汉人毒死了王兄的宠妃桑金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