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深涧窄的地方大约有三尺宽,宽的地方大约六尺,里面果然草木茂盛,又因为狭窄看不出深浅。这时候明月当空,尚且能看到里面一点。仔细倾听,只有风穿过山间草木的声音,还有远远近近野兽的咆哮哀号。
“太尉,属下下去就是了,太尉不可以。”相里一平看出相里若木的意思,慌忙阻挡在前面。
相里若木摇摇头,他知道相里一平是马上作战的骑兵,所谓飞檐走壁的轻功他并不擅长。“在这里守着,”他下了命令,一只手拿着一只火把,单手扶住一只突出的石头向下跃去,山涧中阴暗湿冷,相里若木试着继续向下。
这是距离方才的悬崖最近的位置,如果当时有人追赶景曦渺,一定会把他往这个绝路上逼。相里若木发现这道狭窄的山涧,远没有想象的深,山涧越向下越狭窄,最终两道石壁可能会贴成一道罅隙。
相里若木抬起头,天空狭仄得只剩下一小片星光,四周是狭窄的黑暗。景曦渺会在这样的地方吗?
相里若木在石壁形成的夹缝里站住脚,火把照亮了四围的一点距离,相里若木仔细检视着周围,没有任何一点迹象。
他慢慢地向周围寻找,已经到了快天亮的时候,相里若木沈默着有条不紊地搜索。
选择了这里,几乎就是最后的希望了,相里若木深吸了一口气,心情越来越凝重,渐渐焦躁起来。他站住脚,虽然不抱以什么希望,还是喊了一声“曦渺──”
几乎是奇迹一般,在他还没有搜索过的,距离他仅仅数步的地方,那里是一堆草丛,火把还找不到的地方,发出微弱的声音。有一种奇迹,是说当你无能为力只有召唤着名字的时候,就会给你回应。相里若木站住了脚,几乎不敢立刻上前。
他慢慢走过去,很快发现前面有很多折断的树枝,难掩着心头的惊喜,举起火把,景曦渺像一只小兽一样蜷缩在草丛里,紧紧裹着那只北疆的斗篷。
“呼──”相里若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腿竟然有些发软,呵呵,可以让一个勇猛善战的武将双腿发软的事情,不是战场上濒临的死亡,而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蹲下身扶起景曦渺的头,在火把的光照耀下他带着擦伤的脸几乎失去了人色,可是他还活着,嘴唇翕动喃喃说着什么。
“要水?”相里若木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感受他是否真的还有温度。
相里若木小心地喂他喝下一口水,景曦渺的眼睛始终微微地张着,喝了水,终于能够对上焦距,他不认识似的看着相里若木,相里若木知道他挨了这么久,身上可能还有很严重的伤,一定意识不清了。
可是景曦渺看着他,渐渐呼吸急促,相里若木紧张地看着他不敢动,不知道景曦渺是不是伤到了内脏。景曦渺的一只手抬了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住相里若木的衣服“太尉?太尉…”他猛然间哭了起来,像是积聚了很久。
他情绪激动似乎要哭喊,可是嗓子哑了发不出多少声音,越发气凑。相里若木心里渐渐被勾起一股难掩的心酸,搂住景曦渺,一阵冲动,嘴唇贴在他的额上“知道,我知道,委屈你了,都是我不好,我应该跟你一起来。”
相里若木知道他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不能再这样哭下去了,可是也知道从未受过这种委屈的一个小皇子,受了伤在悬崖下躺两天的恐惧只能这样释放出来。他耐着性子抱着他,轻轻抚摸着景曦渺的头发“不要哭了,嘘,嘘,皇上,你可是皇上啊。”没有什么效果,景曦渺仍旧昏哭得人心碎,相里若木叹了口气“曦渺,都过去了,你知道你在这躺了几天了吗?”他想转移他注意力可能会稍微稳定他一下。
一边暗暗掀开他裹着的斗篷,举起火把照过去,上身还好没有血迹,可是看到下身,相里若木暗暗抽了一口气,他的右腿上都是血一直连到地上,失血这么多,在这寒冷阴湿的山涧里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两天了,”没想到景曦渺还能意识清晰地回答他,一边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无声痛哭着,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兵士们…在这里找…我听见…喊…不出声,听见他们…说是你命令…找我,后来…没有声音…我以为…你不再找我了…”
相里若木咬住了下唇,景曦渺私下里跟他说话一直是这样,说了一阵,便渐渐的不称朕,不说官职,满口的你你我我,仿佛在景曦渺看来,他和他的关系,跟这个广阔复杂人心难测的世界没有关系,就是简单的你我。
相里若木在景曦渺的小脸上亲吻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孩子看着他的眼光,虽然有些害怕,可是却难掩一丝诡异的信任与期待。所以他有时候不愿意看这个孩子的眼睛。
他把景曦渺放回地上,仔细地抚摸他的身体,轻微地转动他的关节观察他的反应。“皇上,你的骨头好像都没有问题,这真是万幸。”相里若木发现他的腿上有一道撕裂开的伤口,被他自己用腰带紧紧地系住,除此以外就是脚踝肿得不成样子,其他竟然没有大碍。只是这个伤口实在是太严重了,他看到伤口的时候一定吓坏了吧,可是还敢用腰带把伤口系紧,这孩子的承受能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景曦渺没有回答他,相里若木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过去了。相里若木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个小东西能活下来的,真是命大。
烟波浩渺 第十四章
狩苑里皇帝的行宫忙乱成一图,太医、太监出出进进端进端出,大臣们只是因为太尉在这里,所以赶来称颂太尉大人的英明,太尉一一见过了他们就让他们散了。
皇亲国戚则是依礼来给皇上请安,兼奉承太尉。如今这些王爷驸马爷都在皇帝的寝宫外边,顶着寒风哆嗦着罚站,太尉不发话,他们既不敢进也不敢走,站在那干挨冻。第二天太阳出来还算暖和,太尉也终于发话了,说皇上还是昏迷不醒,皇亲国戚都是宗族,让他们在门口一直给皇上守着祈福。这又一直饿到晚上,算是受了点好罪。
景曦渺一直到他被捡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掌灯之后才醒过来,几个太医这才敢喘几口大气“皇上,皇上觉得怎么样?”
景曦渺张开眼睛看了一圈周围,没有回答,下边的太监忙着进汤水,景曦渺喝了两口就摇头不肯再喝。几个太医着了忙,再劝皇上进汤药也是不肯。刘公公闻讯赶来问皇上是哪里不舒坦,景曦渺也不说话,帮着太医劝皇上喝汤药,也是左劝不成右劝不成,急得满头大汗。景曦渺一句话都不说,最后干脆闭上眼睛,一动都不动。
太医没有办法“刘公公,皇上的身子很弱,汤水不进是不成的,更何况要想让皇上无恙须得醒后就进药,这…这如今皇上不肯进是该怎么办啊?”
“哎呦,我说张太医,您这跟我说,我也没有办法啊。”刘公公急得团团转“皇上,您说句话啊。”
太医只能催着太监“刘公公你快想办法。”
“哎呀,我看还是得找太尉,看太尉他怎么说。”刘公公被催逼得没有办法了。
相里若木正在跟李允之在太尉行馆里说话,李允之得到皇上已经找到的消息就离开京城,同时带来了一支军队以防再次发生问题。刘公公刚来到太尉行馆就见到一个娇媚的孩子坐在廊下逗一只小雀,见了他扬起脸来一笑“公公来找太尉吗?”
刘公公愣了一愣“哎哟,好俊的孩子,我这老头眼也花了,朝廷里的人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是谁家儿郎啊?”
檀心笑靥如花“我叫檀心,是太尉府里的,不是朝廷里的公子,没有进宫给皇上请过安,公公当然没见过我。”
“哦…原来是太尉府里的,”刘公公点了点头“怪不得如此人物。”
檀心一笑“那么公公,你觉得我的相貌比皇上如何?”
刘公公惊讶地看着他,又立刻恢复了笑容“皇上的龙颜哪里是我一个奴才敢评论的。明儿趁着皇上尚未回皇宫,檀心去觐见皇上不就知道了。”
檀心还要说什么,李允之走了出来“檀心啊,你在跟谁说话呢?啊,刘公公,您老还好啊。太尉在里边,刘公公要回话的话这会正是时候。”
刘公公笑道“好,老奴才现在就进去。”
“檀心,你累不累。”李允之转过身来看檀心。
檀心微笑“李允之你一天到晚让我跟着你,可是大家都是男人啊,男人怎么会不了解男人。今天你喜欢我明媚鲜豔,明天我还没来得及长到成年就会被你抛弃。女人以色侍君还会色衰而爱驰,何况我一个男人。”
李允之慢慢地笑了,看着檀心“檀心,等到我慢慢老死的时候,或是死在别人的刀下,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人是不同的,有些人会爱着什么人从一见面一直到死的时候。”
檀心的手开始发抖,重重地低着头“李允之,你要是有一天忘记了你的话,我就杀了你。哪怕我只有这么卑微,我也会想尽办法,杀了你。”
他说完话手就被李允之抓住,一把精巧的匕首放了上去“我要是忘了,你就直接杀了我好了。所以你就不要那么担心难受。”
檀心抚摸着匕首上的印记,紧紧攥在手里,抬起头,李允之看到他眼里一抹泪光,檀心看着他破涕为笑“我要是杀了相里太尉最喜爱的将领,太尉一定会把我凌迟。”
李允之压着声音呵呵地笑“走吧,檀心,已经累了一天了,跟我去休息吧,肚子饿不饿?”
“饿得很,我只吃了几块糕。因为你一直跟太尉谈话谈个不停,我都没有吃到饭。”檀心跟着他离开,一边说话一边望着灯火通明的皇帝行宫。
太尉行馆里,刘公公急匆匆地进去“太尉,皇上不肯说话,不肯吃东西,不肯喝汤药,这…”“什么?他是怎么了?”相里若木放下手里这几天各地积累的奏报“他是不是还是吓着了。”
“一定是的,皇上他才几岁啊,自幼又长在深宫里,还不如寻常家的孩子经过的摔打多。”刘公公叹息着说“太尉,这可怎么办哟。”
“我去看看他吧。”相里若木终于坐不住了“他醒了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
相里若木想了想,终于又坐回椅子上“再等等皇上可能自己就会好的。”
刘公公一愣,可是又不好说什么。
烟波浩渺 第十五章
“公公,皇上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太医束手无策,又生怕治不好皇上自己掉了脑袋。
刘公公不知道太尉是什么意思 ,也不敢再贸然造次。挨到半夜,皇上还是滴水未沾,他百般劝说,景曦渺只是张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宫灯,也不理会众人,也不说话。
太尉的侍从倒是进来一次“刘公公,太尉问皇上怎么样了?”
刘公公如实禀告了,却留心见到景曦渺的眼睛动了动跟着来的那个人看,眼神似乎是在找谁。刘公公是宫里年老之人,伺候了别人一辈子,很是有眼色,试探地问景曦渺“皇上是不是想见太尉?太尉是龙虎之将,震得住鬼神,若是有太尉在,皇上心里会踏实几分吧。”
景曦渺果然眼里有了点精神,可是稍纵即逝,微微动了动,侧过头去,不再看人。
刘公公叹了口气,说不得还得去找太尉。
相里太尉幸而还没有就寝,刘公公在他的书房里行了礼“太尉,皇上还是老样子,太医说皇上刚逃过一劫,如果这样下去,就不中用了。太尉去看看皇上吧,老奴见平日,皇上最听太尉的话,或者见了太尉皇上就好了。”
“你先回去吧,刘公公。”相里若木话说得竟然有些吃力“皇上有什么事,随时过来禀告,皇上如果想吃什么要什么都尽管给他。”
“是。”刘公公没法再说下去了,只好起身。
相里若木叹了一口气,如坐针毡,手不自觉地抚摸着案上的漆盒,打开,一只精巧的飞燕银钗。在知道景曦渺还活着还能醒过来之后,自己仿佛也突然从梦里醒来,这只飞燕银钗就像是戳在他心口的刺,让他无法忘记。
他本想要报复,可是景曦渺像水一样包容了他的恨意,结果恨也无从可恨,紫菀呢?她还恨着吗?她会不会恨这么软弱的自己。
“墨玉倒杯酒过来。”
“太尉,您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喝酒呢?”檀心从廊下绕了出来。
“你又怎么这个时候跑来见我?”相里若木看着他。
“李允之睡着了,而我还不困,没有人跟我说话,所以我来找个还醒着的人。”檀心笑笑。
“你为什么睡不着?”相里若木随口问他,也好,有人陪自己说说话也是好的。
“因为我不明白太尉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讨伐睿庆王的藩国。”檀心没有了笑容,冰冷冷。
“檀心,现在不是时候,五国之乱平定之后,百姓的生活很艰难,短时间内需要休养生息,如果发动对藩国的战争,北疆的蛮族也可能趁机打过来。”相里若木已经有些疲倦了,檀心的仇恨却还这么炽烈。
“太尉,即使天下大乱那又怎么样?天下是他景家的天下,你跟我一样痛恨景氏,不是吗?就是要天下倾颓,就是要兵连祸结,就是要民不聊生,这样有错吗?”檀心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几乎要跑到那个阴沈可怕的太尉面前叫喊。
“檀心,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个姓氏的,景氏也好,还是相里氏也好,都不是天下的主人。男子汉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最重要的是要有作为,功绩能够载入千秋史册,能够给天下谋福利。即使我要灭景姓氏族,也要天下安才可以。”相里若木几乎被檀心的话激怒了“你回去,还是好好跟着允之学习吧,允之是个相才,将来年岁大了之后也一定会成为宰相,你跟着他自己也有进益。”
“太尉,你太软弱了,你这样想,是不会得以报仇的。如果你不是这么软弱,你早就可以杀了先帝了,你的心也就不会这么痛苦。”檀心的脸色煞白,丢下这句话就跑了。
相里若木的手攥成拳头,重重地砸在案上。看来今夜也无法入眠,相里若木起身走到外边,皓月依旧当空,自己像檀心这么大的时候,只想娶一房如花美眷,再辅佐君王平定四方。可如今…
他在一处灯下站住脚,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皇帝的寝宫。<div class="bt-tj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