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背靠桌子站在那里,他惊愕地望着碧。
"不要紧,碧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们谈正经话吧。"慧指着旁边一个靠墙的方凳,要陈清坐下去。
"我见过林了。事情很严重。我们里面果然有侦探混进来了,"陈清坐下,严肃地说。
碧立刻从床上起来,端一个凳子放在他们的中间,坐着听陈清讲话。陈清把关于王能的事情讲了出来。
"敏住的地方很危险,他应该马上搬家。他是本地人,知道他的人多,"慧关心地说。
"我刚才还见过他。他这几天的举动有点古怪。刚才他陪我走了许久,快要走到这里,他忽然转身回去了。"陈清想到敏,就仿佛看见了敏的阴沉的脸,他记起了敏近来的一些话和一些举动,他觉得这些他都不能够了解。
"他近来很激动。这也不能怪他。近来我们遇到的打击太多了。这个环境很容易使人烦躁,"慧忧愁地解释道。她却暗暗地想:敏究竟有什么事情,为什么快到了她的家他又转身回去?
仁民和佩珠来了。接着贤和亚丹也来了。亚丹手里拿了一包干鱼。
"我们遇到狗了,"贤张开突出的嘴惊惶地说,众人都屏住呼吸听他讲话。他扑过去抓住佩珠的膀子。
"一条狗跟着我们咬,"亚丹并不惊慌地叙述道。"我起先还不觉得。我和贤从学校出来,后面似乎并没有人,我们也并不注意。大街上人很多,骑楼下面砖砌的柱子上贴着枪毙雄和志元的布告,像是刚贴出来的。每一处都有许多人围着看。贤差不多要哭出来了。我催了他几次他才肯走。我们走不到多久,就觉得后面的脚步声不大对。我侧过头去,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跟在我们后面。他的面孔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那对狡猾的眼睛望着我们。我知道我们被人跟着了。我就暗暗地把贤的膀子一触,给他递了一个眼色。
他也明白了。我们再试验一次。我们把脚步放慢一点,那个人也跟着走慢了。我们随后走快一点,后面的脚步也快了。我有点惊慌,但是我在想办法。我就叫贤先走,他果然转弯走了。那个人却跟着我不放。我故意跑进干鱼铺去买鱼,一面偷偷看他怎样。他却站在门口等我,这个笨东西。我又不敢耽搁,害怕他去找了别人来。我匆忙地买好了鱼,拿在手里,又是笑,又是气。我已经想好了另一个办法。我看见斜对角有一大群人围着看布告,就挤进去站了片刻,埋下头溜到骑楼下面,穿过一个两面开门的店铺,连忙走进了旁边一条巷子。我看见他没有跟上来,他还在大街上张望。我就大步走着,再转一个弯,看见没有人,就拼命走快。我摆脱了这条狗,心里真痛快。在这个街口上我才找到了贤。"他愈说,愈激动,不时地嘘气,后来就脱下灰布长衫,往床上一掷。他说到最后便带了笑容指着桌上那包干鱼说:"这就是干鱼的来源。"他又懊恼地接下去:"可惜是在白天。倘使在晚上,我一定要把这包干鱼对着他的脸丢过去,让他吃点苦头。"
他的这番话增加了房里的紧张气氛,众人都注意地听着。
"那么,你今天不要再出去,"佩珠接着对亚丹说。"等一会儿你再遇见那个人,他就不会把你放走的。"
"不要紧。我不怕。跟他斗斗法倒很有趣。只要他再灵活一点,我也难逃掉,"亚丹兴奋地说,他的眼前还现着刚才的那位。
"你们在街上没有遇见什么吗?"陈清忽然问佩珠道。
"没有,我们很当心,"佩珠答道,的确这个早晨她们在路上很小心,但是她忘记了昨天晚上回家时的情形。
"那么这个地方还是安全的,"陈清说。
"亚丹,你看见敏吗?他到学校去过没有?"慧又想到敏,她焦急地问道。她很替敏担心。
"他没有到学校来。我还以为他到过这里了,"亚丹回答道。他仿佛看见敏在那个房间里,站在方凳上,取开东边墙上的砖块,露出一个洞,从洞里取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来。
"他今天还没有来过。陈清刚才在街上遇见他。不知道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应该设法通知他,叫他搬家,"慧着急地说。"而且他在街上乱跑,更危险。等一会儿我去看他。"
她接着又把陈清讲的王能的事情重说一遍。
"没有用,他不会在家里。他一定会当心的。他也许到城外给云帮忙去了,"佩珠这样解释道。其实她知道敏不会去城外。她担心敏会干那件事情,但是她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而且敏也不曾明白地向她承认过。她不愿意再提那件事,她知道敏已经不肯听理智的话了。仁民和亚丹也知道这个。
"我们昨天晚上只睡了三个钟头,我们把文件全整理好了。佩珠,你那里的一部分怎样?"沉默了许久的碧开口了。
"都藏好了,我敢说无论谁也找不出来,"佩珠答道。
"我想到城外去,"碧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在这方面努力。假如我们早在这方面有了充分的准备,现在绝不会像这样束手无策。"
"我也去。"慧接着说。
"慧,你不能去,城里也需要人,"亚丹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接着报告一件事情:"已经有几组学生出发到城外去了,云也在那里,人数不算少了。"
"慧不能够去。拿碧来说,我们不能阻止她。她住在城里给她的刺激太大,"佩珠发表她的意见道。
"那么把敏派到城外去,"慧提议道。"他在城外,更适宜些。"
"我赞成。敏这几天在城里受的刺激太大了,应当派他出去。"陈清也相信这是安置敏的最好的办法。
"我怕他不会去,"亚丹担心地说。
"他没有理由不去。这是大家的意见。"陈清坚决地说。
"事情常常是出人意外的,"佩珠低声说,她似乎不愿意表示她比别人知道多些。
"仁民还是马上回S地好。他在这里,我很替他担心,"亚丹恳切地说。他把友爱的眼光射到仁民的脸上。
"我早就说过,他不应该在这里陪我们冒危险,"陈清接口说。
仁民微微一笑,用亲切的眼光回答亚丹的注视,接着温和地说:"为什么你们都替我担心?你们的生命不是一样地可贵吗?我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们……佩珠,你说怎样?"
他走到佩珠身边,声音柔和地问。佩珠掉过头看他一眼,带笑说:"你愿意留在这里,就留下吧。"
"但是他为什么要跟我们一道牺牲?这是不必要的。"亚丹坚决地反对道。"佩珠,你也看不出来这个关系吗?"
"亚丹,你不要说牺牲的话。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生命在毁灭吗?但也有些生命是不能够毁灭的。我们为什么害怕?其实我比你们更关心他,"佩珠依旧温和地说。她那对大眼睛温柔地看着亚丹的长脸。
"我知道你爱他,你爱他。"亚丹禁不住粗暴地嚷出来,他以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大家把眼光集中在佩珠和仁民的脸上,那些眼光里所包含的,除了惊讶外,就是无限的善意。
佩珠并不红脸,她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她用平静的眼光依次回答了众人的注视。她平静地、温和地答道:"爱并不是罪过,也不是可羞耻的事情。我爱他,他爱我。这样两个人的心会更快乐一点。也许我们明天就会同归于尽,今天你就不许我们过得更幸福吗?爱情只会增加我们的勇气。"她说到这里侧过头望着仁民亲密地笑了笑,伸一只手过去让他的手紧紧地握祝"我不是责备你,我不过指出事实。固然也有人为了恋爱放弃工作,但是我绝不敢拿这个责备你们,"亚丹听见佩珠的话,不觉惭愧地红了脸着急地解释道。
"亚丹,你用不着解释。我绝不会生你的气,"佩珠带笑地答道。
"我可以说,我绝不会妨碍佩珠的工作。我愿意尽力帮忙她。其实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希望大家相信我,"仁民感动地说。他注意地轮流看众人的嘴唇,似乎渴望着他们的回答。
"那么让我来祝贺你吧,我这个被称为恋爱至上主义者的人,"慧开玩笑似地走到仁民面前,伸了手给他。
"然而我并不是恋爱至上主义者啊,我不是你的同志,"仁民带笑答道,就伸出手把慧的手紧紧捏祝"那个绰号是德给她起的,德最不高兴人家讲恋爱,"碧在旁边解释道。
"德已经死了三年了,"听见碧提起德,慧就把笑容收敛起来,她又想到了那张鹰脸,那两只鹰眼睛,那一对铁一般的手腕,和那一颗炭一般的心。她同德发生过一点关系,但是这件事情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知道。
"我们都没有像德那样的见解。仁民,你不要误会。我们都希望你们过得幸福,"陈清诚恳地说,他的三角脸被友情涂上了一道光彩。在仁民的眼里那张生得难看的脸变成了非常可爱的东西。幸福的感觉鼓胀着他的心。他觉得他们用祝福包围着他同佩珠。每一个人都分了一些爱,分了一些同情给他们两个。他的感动使他同时想哭又想笑。
"佩珠,我真高兴,"贤扭着佩珠的一只膀子,他的小眼睛里包了一眶眼泪。
"贤,你怎样了?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佩珠亲切地俯下头去问道。
"我们的生活原是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慧声音朗朗地说。
"别的事,等克的信来了再决定吧。我还有事情,要先走,"陈清说。
"吃了饭再走吧,"慧挽留道。"就是明天去死,今天也应该把两顿饭吃饱。"
"我回到会里去吃,"陈清短短地说,就告辞走了。
"碧,我们做饭吧,"慧送了陈清出去,关好门进来,唤着碧说:"吃饱饭,大家都有事情。而且你还要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