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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明释放了。陈清到公安局去接他回来。他们到了工会。有好些人等着和明谈话,但是看见明的没有血色的瘦脸和疲倦的表情大家就渐渐地闭了嘴,让明安静地歇了一会。过后云陪着他到妇女协会去。在那里他们第一个就看见慧,慧把他们引进里面的一个房间,有好几个人在等候他们。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穿着灰布短旗袍的是德华,她正用右手支着头倾听别人讲话。她听见脚步声便掉过头往门外看,把右手从桌上取下来。她看见明,脸上略略现出惊喜的表情。她把嘴一动,似乎要说什么话,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把头对他微微点了一下,悲哀地笑了笑:她注意到明的面容憔悴多了。

"明,"明一进门,贤就跑过去抓住明的手快活地笑起来,把他的突出的牙齿露给明看。房里的人都站起,全走过来围着明,抢先同他握手。明觉得头昏了。他慢慢地定睛看。他看见碧,看见影,看见佩珠,看见亚丹,还看见云的妻子惠群,这个中年妇人也是妇女协会的职员。

"你们都好,"明看见这些温和的笑脸觉得很高兴,便微笑道。

"你这几天一定受够了苦,我们时时都在想你。"佩珠望着明的憔悴的脸,就好像看见人从她自己的脸上割去了肉似的,心里十分难过。

"受些苦,是不要紧的。我想不到还会活着出来。现在我好了,"他依旧微笑地说,在他的带着苦刑的痕迹的瘦脸上,那微笑也是悲哀的。

"你来了,"明望着亚丹说,"大家都说你在那边很努力。"

"比起你,我却差远了。你简直是为着工作弄坏了身体,"亚丹恳切地回答道。

明又用眼睛去找德华,她一个人站在桌子前面,离他较远一点。她这些时候就默默地望着他,他却不觉得。

"德华,你为什么不过来跟明握手?"慧看见明在看德华,马上嚷起来。她走过去把德华半推半拉地引到明的面前。众人带笑地想着。

德华略略显出为难的样子,她站在明的面前伸出手给他,低声说:"你比从前更瘦了。我们时时替你担心,不知道在那里面人家怎样待你?"她勉强笑了笑,但是泪珠把她的眼睛打湿了。她看得很清楚,明的左颊上还有一条伤痕。

"那些痛苦都是过去的事情,"明亲切地答道,紧紧握着她的柔软的手,他觉得她的手在微微颤动,他自己的手也慢慢地抖起来了。他用温和的眼光抚她的脸,让他的眼睛代替嘴说出更多的话。她并不避开他的注视,却只用微笑来回答。

众人静静地望着他们,连慧也不开口了,贤却跑到佩珠的身边,捏住佩珠的一只手紧紧地偎着她。

明放开德华的手,温和地说:"你看,我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健康。""健康"两个字从明的嘴里出来,似乎就表示着另一种意义。他从来不曾有过健康的时候,现在更瘦下去了。

"明,你在床上躺躺吧,你一定很疲倦,"佩珠看见明现出支持不住的样子,关心地劝道。

"不,我很好,"明摇摇头,表示他并不疲倦,又用惊讶的眼光看众人,一面问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坐?"

"你先坐吧,你应该休息一下,"慧答道,她又对德华说:"德华,你让明在床沿上坐坐。你们有话,坐着说,不更好吗?"

德华看慧一眼,似乎责备慧不该这样说话。但是她马上又顺着慧的语气对明说:"明,我们在那边坐坐,大家坐着谈话更方便。"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明跟着她在那边坐下去。贤跑过去,坐在德华旁边,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空地位,他便对佩珠招手说:"佩珠,你来,你来。"

佩珠摸出表来看,说:"我应该走了。仁民他们在等我。"

明惊讶地看佩珠,他想起陈清告诉他的话。仁民来了,这是一个好消息。他没有见过仁民,但是他读过仁民翻译的书。

他常常听见人谈起仁民的事情。他觉得仁民就是他的一个很熟的朋友。他希望马上就看见仁民,他有好些话要和仁民谈谈。他便问:"仁民在什么地方?我去看他。"

"你不要去,现在我们有事情,你也应该休息。我叫仁民明天来看你,"佩珠阻止道。她不等明回答,就唤那个瘦长的小学教员道:"亚丹,我们走吧。"

亚丹应了一声,又和明打个招呼,便迈着他的阔步,和佩珠一起出去了。他跨过门限时,还回过头留恋地看看众人。

慧跟着亚丹他们走出去。她回来时正看见明和德华在谈话。她很高兴,她很少看见明和德华这样地谈过话。她带笑地打岔说:"明,你应该谢谢德华呀。她为着你的事情差点儿急坏了。"

"为什么单单是我一个?你们不都是他的朋友吗?"德华略略红着脸分辩道。"难道你们就不着急?"她轻轻地在贤的头上敲了一下,责备似地说:"你这个顽皮的孩子,你还忍心骗我。"

"慧叫我那样说的。全是她的主意。"贤站起来指着慧带笑地嚷着。后来他又坐下去,拉着德华的一只膀子。

"你又不是一架留声机。"慧噗嗤一笑,走过来,也把贤的头敲了一下。

云在旁边看着微微地笑了。他对众人说:"慧爱跟人开玩笑。"

慧正要答话,却听见外面有人唤她,便匆忙地走出去。

房里宁静了片刻,过后碧和影又在角落里低声谈起话来,她们两个站在那里已经谈了好一会,一个站在窗前,一个靠墙壁站着。

"碧,你们两个在谈什么秘密话?"许久不曾开口的惠群大声说,她的脸上带着中年妇人的和蔼的笑容。

"不告诉你,"碧掉过头短短地回答了一句。

"你们应该陪着明玩玩,不应该冷落他,"惠群带笑地责备她们说。

"惠群,你不看见他和德华正谈得起劲吗?我们不要打岔他们才好。"碧接口说。

惠群回头去看,果然德华对着明在低声讲话,明注意地倾听着。她向着云一笑,一面站起来小声说:"我们走吧。"她又向贤招手。贤做了一个滑稽的笑脸,默默地跟着这一对夫妇出去了。

房里少了三个人,也没有人注意。碧和影依旧在屋角低声谈话,她们在讨论工作上的事情。德华向着明吐露她的胸怀,她在叙述她回家以后的生活。明感兴趣地听着,在她的叙述中间,他不断地点着头。

"明,你为什么常常带着忧愁的面容?我就没有看见你高兴过,仿佛你心里总是有什么秘密似的。"德华忽然提起这件事,她同情地、温柔地看着他,她的眼光同时又是深透的,似乎要刺进他的心。

明的瘦脸上掠过一道微光,但是马上又消失了。他现出迟疑的样子,他觉得为难,他不愿意谈这件事。但是她的眼光不肯放松他。他得回答她,然而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支吾了半晌,断续地说出几个含糊的字。最后他才用比较清晰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秘密,也许我生来就带着阴郁性……我的身世很悲惨。"明常常说他的身世很悲惨,但是他从不曾把他的过去告诉人。人只知道他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

"我的情形恐怕也不会比你的好。从前人家常常笑我爱哭,近年来自己觉得好了些。我也能忍住哭。"德华说着,两只眼睛不转动地望着他的脸。她的眼光在那伤痕上停留了一下,便移开了。她略略把头埋下来。"我也知道过去的生活在一个人的心灵上留下的迹印很难消灭。可是人不能够靠忧愁生活。我已经忘记了许多事情,我希望你也能够忘记。"她的声音微微地战抖着,留下了不断的余音。最后她吐了一口气。

这些话都进了明的耳朵。他的心跳动得厉害了。

"德华,你有时候也看天空的星星吗?"他想压下他的感情,但是终于忍耐不住发出了这句问话,黄黑色的瘦脸被云雾罩住了。德华看他,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回到家里,没有事,晚上就坐在院子里一个人望着蓝天发痴想。我那个继母从来不理我。"她说起家里的事情,便觉得不愉快。她不愿意再说下去,便问他:"你喜欢看星星吗?"

"你为什么忽然问起这句话?"明梦幻似地望着她的脸,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他自语似地说:"我晚上常常在黑暗的巷子里走,你知道我常常从码头工会到这里来。街道很黑暗。我没有电筒,也没有火把。只有星光照着我的路。我常常仰着头望星星。我爱它们。它们永远在天空里放射光芒,我只能够看见它们,却达不到它们那里。"他略略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那些星星,它们是永远不会落的。在白天我也可以看见它们。"就在这时候他也仿佛看见两颗星在他的眼前放光,他完全不觉得那是德华的一对眼睛。

"你想象不到这几天我怎样地过日子。在拘留所里我整天看不见太阳。他们常常拷打我,他们要我供出什么阴谋来。他们甚至恐吓说不让我活着出去。那些日子真难过。但是我并不绝望。在那个时候我也看见星光。甚至在囚室里星光也照亮着我的路。"明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很低。但是渐渐地声音高起来,他的眼睛也发亮了,先前的疲倦和忧郁都被一种激昂的感情扫去了。他的脸红着,手动着,从他的口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很清晰的,而且有力量,这使得碧和影也停止了谈话来看他。

"明,你说得这么美丽,你说得我要哭了。"德华的眼里含了一眶眼泪。她极力忍耐,却终于迸出了这个声音,同时把哭和笑混合在里面。这时候她没法控制自己,只好让她的感情奔放。"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你应该对佩珠说,我是不配的。"她说罢便倒下去,把头压在被褥上低声哭着。

碧和影都跑过去,惊奇地问:"德华,什么事情?"影侧身去扳德华的身子。

明也弯着身子唤德华。德华不回答。碧温和地安慰明说:"明,你也应该休息了,我们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她怎样了?她为什么哭?我完全不知道……"明带了点惊惶地问碧,他的声音变了。他又找回来疲倦和忧郁,好像他把精力都放在先前的一段话里面,他说完那段话,他的精力便消失了。碧不知道这个,她看见明的脸色不断地在变化,愈变愈难看,她还以为这个打击是德华给他的,她便答道:"没有什么事情。你不看见德华爱着你吗?"

"她真的爱我?"明疑惑地望着碧低声问道,好像就害怕这句问话被德华听见似的。

"你还不相信吗?"碧大声说。

"我明白了,"明自语着,后来便笑了。在碧的眼里看来这笑只像苦笑,碧觉得今天明的举动有点古怪,使人不容易了解。

"德华,"明温和地唤着,正要俯下头去对她讲话,忽然一阵脚步声打岔了他。克跑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并不问他在这里还有没有事情,便说:"明,快出去,有好些工人来看你。在那边等着。你去对他们说几句话。"克的小脸上堆着快乐的笑,他说话说得很快,嘴里不停地喷气。明还来不及答话,接着云又跑了进来。他们两个人把明拥起走了。克还回过头对影笑了笑,说:"影,你也出来看看。"

影温柔地含笑答道:"我就来。"

德华从床上坐起来。她还有话要对明说,她唤了一声:"明。"没有回应,脚步声已经远了。她走到影的身边,把一只手搭在影的肩上,痴痴地望着窗户。阳光穿过窗户射进来,把窗格的影子照在地上,无数粒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她的脸上还留着泪痕,她也不去揩干。

"何苦来。"影摸出手帕替德华揩脸,一面怜惜地说。"这是用不着哭的。你平常爱说你能够忍哭,今天却流了这么多的眼泪。为什么哭呢?你爱明,那是很平常的事情,又没有人干涉你们。"影说这些话好像一个姐姐在安慰她的小妹妹。

在外面响起了人声,声音嘈杂,仿佛许多人在用本地话喊口号。接着那些人又唱起歌来,声音很粗,而且不合拍子,显然是从不熟悉的嘴里唱出来的。

"你听,外面多么热闹。他们在欢迎他了,"影温柔地抚着德华的软发高兴地说。

"别人不会来干涉吗?"德华低声问。

"为什么来干涉呢?他们并没有激烈的行动,现在又不是戒严的时期,"碧接口说,她的小眼睛睁大了望着窗户,好像从窗户望过去便可以望见那热闹的景象一般。

慧走进来,口里哼着劳动歌,就是那些工人唱的,她跟着他们唱起来:"……我们耕了田,我们织了布,我们修了房屋,我们造了仓库。……"

"德华,我们出去看,我们四个人一道去,"慧停止了唱歌对德华说。

"好,我们走,"碧应了一声。影挽着德华站起来,四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走出妇女协会,她们下了石阶,又走过石桥。工会门前的石阶上有几个人匆忙地跑来跑去。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抱了一大卷传单从里面出来。

"敏。"慧高兴地叫了一声。

敏站住了,掉过脸来看她们,望着她们笑了笑。他不说话,也不等候她们,就匆忙地往外走了。

贤从外面跑进来,口里唱着歌,他看见她们便站住了,快活地大声说:"他们都在外面,你们快去看。"他跑着进了工会。

贤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这四个女郎的热情:她们的眼睛马上发亮,她们怀着跳动的心加快了脚步走到外面去。

外面是天井,其实应该说是一个大广场,地方很宽敞,还有两株大榕树排列在左右两边。广场上挤满了人。这个景象使她们吃惊。她们料不到在这个短时间里会来了这么多的人。

那个新搭的戏台做了讲台,好几个人站在上面。明在那里说话,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断续的字句送进她们的耳里。在前面人声嘈杂。好些学生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散发传单。她们看见英吃力地挤着,满头大汗,挣红了那张可爱的小脸;又看见贤抱了一卷传单挤进人丛里去。她们也用力在人堆里挤着,一些人看见她们,便让出了一条窄路,她们还不曾走到讲台前面,掌声就突然响起来。掌声不断地响着,后来渐渐地稀少了。人丛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喊声,是女人的声音,叫着一个响亮的口号。接着许多青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应着,于是整个广场都震动了。那些粗暴的喊声像海涛一般向着讲台冲过来。

"你看,佩珠在那里,"影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惊喜地推着德华的膀子说。

德华随着她的手指看去。在左边榕树下石凳上就站着佩珠。她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挥动。她口里嚷着,头摇着,那一头浓发全散开来,跟着她的头飘动,那么一大堆。它们时而遮了她的半边脸,时而披到后面去。远远地望过去,好像是一个狮子头,狮子在抖动它的鬃毛。许多人站在下面伸长了颈项看。她又埋下头去对他们讲话。

"我也去。"慧热烈地说了一句,便离开她们挤进人丛里去"我们到前面去听仁民演说,"影说了一句,她和碧、德华一直往讲台面前走,因为这时候在讲台上响起了仁民的洪亮的声音。

她们到了讲台旁边。那里已经围满了人,她们没法挤到正面去。太阳没遮拦地照在她们的头上。她们一头都是汗,汗珠沿着鬓角流下来。她们并不管它,却只注意台上仁民的侧面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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