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看着他,说出了我那些天里的第一句话:“你离我远一点。我是一个坏人。会传染的。”
他说:“我也是坏人。所以咱们俩在一起会比较好。两个坏人彼此知根知底,相依为命,白头到老。然后死了一起下地狱。这样我们至少不会去祸害别的好人。你觉得呢?”
因为多日不说话的关系,我的语速异常得慢,就像是没有电的收音机。我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狼狈为奸?”
“没错。”他笑了。声音有一点发颤。
“森严。小龙女她死了。”我慢慢地说,“可是我到现在才知道,我不能没有她。”
他回答我:“我也一样。”
然后他的双臂紧紧地圈住了我。我们抱头痛哭。
在小龙女活着的时候,我可以确定孟森严更爱的女人是我。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但是,我不问。因为这种愚蠢的问题对生活没有一点帮助。
我们结婚以后的第一个周末,从我们的新家回到妈妈这里来吃晚饭。一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她拿着电话分机在客厅里乱转,嘴里嚷嚷着:“你说,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一点都不替别人想想?这么多年都是这副德行你说可恶不可恶?……”我和孟森严面面相觑。都认为她是在声讨我爸爸。然后她的嗓门又提高了一个八度:“那天你是在场的啊!你说,就那天那种那么特殊的情况下,我敢打出去那只六条吗?我敢吗?……”
我和孟森严终于憋不住,都笑了出来。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就在那四目相对的一刻,我明白了,我和孟森严的这个婚姻在某种程度上挽救了我,百分之百地挽救了她。我知道我们俩都可以放心了,因为我们最终都还是熬了过来,还会继续地活下去。
我把鳜鱼放在笼屉里的时候,她说:“再见。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见到你。”
我说:“我也一样。”
就在我要把蒸锅的锅盖盖上的那一瞬间,她对我说:“海凝,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森严很喜欢孩子的,我知道。”
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在这个瞬间结了冰。
“小龙女?”我将信将疑,“是你吗小龙女?真的是你吗?”
“其实我不该这样的。”她有些沮丧地微笑,“我本来不该暴露我上一世的身份。可是,谁让我遇见你了呢海凝。我忍耐了这么久,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你还记得过去的事情呢?”
“一般人在转世以后是记不得自己上一世的事情的。但是我例外,因为神给了我一点点特权。我想那是因为,他知道我终究还是会遇见你。”
“小龙女,我想你。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我真的想死你了。”
“我也一样,海凝。咱们俩一直都没有一个好好告别的机会。可是今天我真高兴,我们在一起说了那么多的话。”
“小龙女,你原谅我了吗?”
“别说傻话,海凝。还有,别告诉森严我们又见面了。现在水已经烧开了,你把锅盖盖上吧。你答应过我了,不要忘了。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带着他一起修行。”
“我知道,我知道。小龙女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海凝。”她懒洋洋地说,“你不能太贪心。”
“小龙女,我爱你。”我知道我哭了。
“我也爱你,海凝。”
当我把锅盖盖上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跟小龙女说。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当我揭开锅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里面已经没有小龙女,而是一条快要烧好的清蒸鳜鱼。
一个星期以前,我又回了一趟龙城。我告诉孟森严说我回去参加一个旧日同学的婚礼。但是,那不是事实。我从一个现在在做狱警的老同学那里,得到了那个人被保外就医的消息。
当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知道他很害怕。他认出了我,他呆滞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
我轻松地,不急不徐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还记得我。我也记得你。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很好。那个时候,你对我做的事情的确给我惹了很多的麻烦。我也的确是渡过了一段特别难熬的日子。但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去,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念了大学,我结了婚,我怀孕了,马上就要做妈妈。所以你都看见了,我现在过得很幸福。你不用太在意过去的那些事情。你要好好地活着。”
两滴很浑浊的泪从他的眼角渗出来的时候,我转身走了出去。凝望着我的故乡苍茫的天空,我知道,这是我的秘密。我此生绝对不会向任何人吐露的秘密。如果小龙女看到了这一幕,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我的。嘲笑我东施效颦,或者告诉我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但是只有她才能了解我为什么会这么做。这就是我如此怀念她的原因,我亲爱的小龙女。
我听见了孟森严他们上楼的声音。我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停在门口按响门铃。一桌丰盛的晚餐在等待着我的丈夫,我的朋友,以及我丈夫的朋友们。他们的盛筵就是你们的葬礼,他们的饕餮就是你们的告别。尽管如此,我还是精心准备好了你们的悼词:柠檬牛肉,西芹百合,银芽鸡丝,孜然羊排,蒜蓉油麦菜,鱼香茄子煲,龙眼虾仁,清蒸鳜鱼,红枣排骨莲藕汤。所有的繁华都是哀荣,所有的思念都是挽歌,所有的回眸都是永诀,所有的珍惜都是祭奠。我亲爱的朋友们,但愿吉祥如意,但愿吉祥如意。
二零零七年七月十七日
巴黎_</p><div class="bt-tj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