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了卧室,好几天闭门不出。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出现。以往,她偶尔会拉过一把椅子,放到楼上卧室的窗边,坐在那儿,吸着香烟,一只脚摇晃着,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她不讲话。她不换下睡袍。她不洗澡,不刷牙,也不梳头。可这一次,她连饭也不吃了。异常的态势引起了瓦赫达提先生异常的警觉。
第四天,有人敲响了大门。我去开门,是位个子很高的老人,穿着精熨细烫的西装,闪闪发亮的乐福鞋。他看上去仪表堂堂,甚至令人生畏,因为他站在那儿,犹如泰山压顶,目光犀利,好像一眼就能把我看穿。他双手握着锃亮的拐棍,仿佛那是一支权杖。他一个字还没说,我就已经感到,此人必已习惯了发号施令。
“听说我女儿过得不痛快。”他说。
这位一准就是老太爷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是的,老爷。我想您说得很对。”我说。
“那就靠边站,年轻人。”他从我身边扬长而过。
我在花园里忙碌,把一大块木头劈成柴火。从干活的地方,我能清楚地看到妮拉卧室的窗口。只见老爷子就在屋里,朝妮拉弯着腰,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妮拉的脸上,是人们那种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的表情,好像爆竹炸了,又好像是一阵妖风重重地摔了一下门。
那天晚上,她吃了饭。
几天之后,妮拉把我叫进房里,说她要开个派对。瓦赫达提先生结婚之前,家里即使举办过派对,也是少之又少。妮拉搬进来之后,每个月都要办两三次。派对前一天,妮拉会给我具体指示,要我准备开胃品和饭食,我便开车去市场,一一采办。酒必不可少,而且是重中之重,我以前从未买过,瓦赫达提先生自己也不喝,其原因与宗教无关,只是他厌恶酒精的作用而已。妮拉却对某些店家非常了解,把它们戏称为“药房”,到那儿偷偷摸摸买一瓶“药”的花销,可以赶得上我两个月的工钱。为这种事跑腿带给我一种很复杂的感受,虽然是在参与犯罪活动,但是,取悦妮拉的需要总是压倒了一切。
马科斯先生,您一定知道,在沙德巴格我们也开派对,庆祝结婚或是举行割礼,活动要分成两个房子进行,一处给女人们,另一处给我们男人。可在妮拉的派对上,男人和女人是混在一块的。大多数女人都像妮拉那样穿衣打扮,胳膊整条整条地露在外面,腿也露得很多。她们吸烟。她们还喝酒,杯子半满着,有的无色,有的是红色,或者暗红,装的都是烈酒。她们说笑话,哈哈大笑,还随随便便摸男人的胳膊,可我知道,那些被摸的男人正等着娶这屋子里别的女人呢。我端着小盘的波拉尼烙饼和卢拉烤肉串,在烟雾缭绕的一个个房间,一堆堆客人间穿行。此时电唱机里播放着唱片,不是阿富汗音乐,而是妮拉所说的什么“爵士”。过了几十年我才知道,马科斯先生,您也很欣赏这种音乐。在我听来,钢琴叮叮当当地乱弹,喇叭怪腔怪调地号丧,实在是又乱又不和谐。可是妮拉喜欢这个,我老听到她跟客人们说,这张唱片一定要听,那张唱片不听不行。整个晚上,她都杯不离手,举杯的次数之多,远远超过品尝我上的饭菜。
瓦赫达提先生对客人热情有限,只是做个样子,应酬一下。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角落里,脸上带着一种冷淡的表情,转动着手里的一杯苏打水,有人和他说话,他也只是客客气气地笑一笑,依旧闭口不言。等到客人们开始要求妮拉朗诵诗作的时候,他便像往常一样提前告退了。
直到那天晚上之前,这都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她开始朗诵的时候,我总能找到不必走远的工作,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侧耳倾听。妮拉的诗和我从小所知的大为不同。正如您所了解的那样,我们阿富汗人热爱诗歌,就算最没文化的人,也背得出哈菲兹、海亚姆或萨迪的诗篇。您还记得吗,马科斯先生?去年您跟我说过,您有多么热爱阿富汗人。我问您为什么,您大笑着回答:因为就连你们的涂鸦艺术家,也把鲁米往墙上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