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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父亲确实是建筑工地上的行家。这方面的活儿他可没少干。自从阿卜杜拉记事起,父亲就外出打工,挨家挨户地敲门,找零碎活儿干,卖苦力。有一次,他偶尔听到父亲告诉村里的长者谢基卜毛拉:假如我生下来是头牲口,那我敢保证,毛拉老爷,我肯定是头骡子。有时父亲去打工,会把阿卜杜拉也带上。他们到一个镇上摘过苹果,从沙德巴格去那儿要走一整天的路。阿卜杜拉记得,一直到太陽落山,父亲都得爬在梯子上,双肩耸起,脖梗子起了皱,暴露在灼人的陽光下,前臂裸露在外,粗粗的指头拧拽着苹果,一次一个。他们还在另一个镇上给清真寺打过土坯。父亲给阿卜杜拉示范怎样取好土:往深挖,颜色淡一些的就是。他们把土混合过筛,加草,父亲耐心地教给他,加水的时候要细滴慢渗,土坯才不会又松又软。过去一年当中,父亲扛过石头,也铲过土,犁过地,还曾到修路队里打工,铺沥青。

阿卜杜拉知道父亲为奥马尔的事自责。如果他多打几份工,或者找到更好的差事,就能给宝宝买更暖和的冬衣,更厚实的毯子,甚至一个正儿八经的火炉,让家里热乎起来。父亲肯定就是这么想的。别看葬礼之后,父亲就再没跟阿卜杜拉提起过奥马尔,可阿卜杜拉心知肚明。

他记得有一次,就在奥马尔死后几天,他看见父亲站在大橡树下。那棵树高出沙德巴格的一切,也是村里最老的老寿星。父亲说,要是这棵树目睹过巴布尔皇帝挥师攻占喀布尔②,他也不会觉得惊奇。他说他小时候,有一半时间都是在树上树下度过的,不是待在它巨大树冠的陰影下,便是爬它那弯弯曲曲的大树枝。父亲的父亲,也就是阿卜杜拉的爷爷,曾经在大树枝上拴了长绳,吊起秋千。这个奇妙的玩意儿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苦的岁月,活得比那老头子还长。父亲说他和帕尔瓦娜,还有她姐姐马苏玛一起轮流荡过秋千,那会儿他们还都是小孩子呢。

可是这些天来,当父亲干完活,帕丽扯着他的袖子,求他推自己荡秋千的时候,他总是累得要死。

也许明天吧,帕丽。

就一会儿嘛,巴巴③,求你了,快起来嘛。

现在不行。下次吧。

最后她只好罢休,松开父亲的衣袖,乖乖地走开。看着她离去,父亲的瘦脸会突然失色。他在小床 上翻来覆去,然后拉起被子,闭上疲惫的双眼。

阿卜杜拉无法想像父亲也曾荡过秋千,也曾是个孩子,像阿卜杜拉一样的孩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和小朋友们在野地里疯跑。父亲,他两只手上是累累的伤痕,他脸上刻满了疲倦的线条。父亲,他好像一生下来就拿着铁铲,指甲里带着泥垢。

当天晚上他们不得不睡在沙漠里。他们吃了馕,还有帕尔瓦娜给他们带的最后几个煮土豆。父亲生了火,支起壶,烧水煮茶。

阿卜杜拉躺在篝火旁边,和背朝他的帕丽一起缩在羊毛毯下,妹妹冰凉的脚底板紧紧贴在他身上。

父亲弯腰凑近火苗,点燃一支烟卷。

阿卜杜拉翻了个身,平躺着,帕丽也转过来,把小脸儿搁进他锁骨下面熟悉的位置。他闻着荒漠里的土腥味,看着头顶的星空,如同密布着冰晶,闪闪烁烁。一弯纤瘦的新月,捧着自己暗淡却圆满的魅影。

阿卜杜拉想起前年冬天,事事跌入黑暗,风从门缝灌入,呼号婉转,拖着长音,格外嘹亮,房顶每个裂缝都有风声齐吼。外面,村庄的面貌已被大雪抹杀殆尽。夜晚漫长,星光也不复存在。白天是短暂的,陰郁的,难得有一抹陽光出现,即使有,也只是露一小脸儿,很快便隐没了。他记得奥马尔声嘶力竭的哭号,后来便无声无息。再后来,便是父亲陰森森地削着木板,手里那把月牙形的弯刀,恰如此时高悬于头顶的新月。他记得父亲将木板砸进硬土,小坟堆顶上结了霜,明晃晃地烛亮这一方天地。

现在,秋尽的迹象又一次出现了。冬天已经在屋角潜伏,可是父亲和帕尔瓦娜谁也不提这一茬儿,好像一说出那两个字,就会加速它的到来。

“爸?”他说。

父亲在篝火的另一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同意我给你打下手吗?我是说盖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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