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路凛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公交站台愣住的风堂,率先冲下岗亭,跑至小轿车前查看状况。已有市民围上来,说货车司机也还在车里面。
乔策他们通知过急救中心和消防之后,开始带人救司机,封路凛则绕到白色小轿车后去看还有无幸存人员。
现场渐渐弥漫起一股刺鼻的汽油味。
“汽油味……疏散群众,”封路凛催促道,“快点!”
让一让、大家别围观、躲远点、以免二次伤害……这些话,他们做交警的,都不知道一天要在马路上讲多少次。
望着废墟下暴露的骨肉钢柱,封路凛徒手拨开煤炭,累得往脸上抹一把黑。他隐约见到驾驶室内淌出来的涓涓血泊,不忍再看,又跪在地上去掰车窗,才看到车内后座上,还有个小孩子趴着。
一双稚嫩的手上沾了血,扒住门缝不动。
封路凛愣在原地,心头狠跳。怎么还有一个小朋友。
惊讶之余,乔策站起身来报告:“凛队,一男一女,已经遇难了。”
“这儿还有个小孩……”封路凛话没说完,又用手去刨煤,风堂也跟着跑过来,蹲着,学他的模样伸手开始扒车门。
危急时刻,封路凛看到那只小嫩手又动了一下,他几乎使出最大的力气狠拽住车门往外一拖!
车门本就被压得已经变形,窗框曲折在一处,小朋友在车内挣扎着,爬又爬不起来,身躯过于稚嫩,抵挡不了车顶碎物的坚硬。
小朋友的力气太小,风堂只能看见他小手掐在窗框上,一点一点地捶打。
“别动,乖,”风堂慌忙地哄几句,也不知道小朋友听不听得明白,连忙转过身用胳膊抵住下沉的窗框,盯紧封路凛,吸气道:“我数一、二、三――”
他口令一结束,封路凛猛地伸手挤入狭小的车内空间,够不着,又冒险躬身钻到车内把浑身脏污的幼儿抱出来护在怀里,是个小男孩。
小朋友两三岁的样子,估计才学会走路说话没多久,如今吓懵在那里,泪珠挂脸,浑身发抖。他用极其微弱的童声哭喊着:“妈妈……”
“不哭啊,乖弟弟……”
封路凛把小朋友抱紧,不太会哄,笨拙地抚摸他的背。风堂抓起自己的衣袖给小朋友擦脸上的煤灰和血,又用掌心和手背在封路凛脸上擦擦,咬牙道:“你去看乔策那边怎么样了,我来抱他。”
说完,风堂又耐心地握住他软绵小手,“来,哥哥抱抱。”
把小朋友交到风堂怀里时,封路凛手臂张开了些,也抱了一下风堂。
他在风堂额间落下一吻,神色颇为严厉:“你带他退到路边远点的地方,救护车马上来了,你先和大池带他去医院做检查。”
风堂点头,“放心。”说完,他抱着小朋友从绿化带处钻出来。
司机轻伤,已被送上救护车,风堂紧抱着小男孩,有一声没一声地哄着他,医护人员赶来将他接过,又招呼上两位交警跟着去医院看检查。
“老乔,事故处理中心那边通知说有人过来了。凛队说还有个小男孩儿是吗是……”队员哽噎一声,“是遗孤吗”
“通知家属吧,”乔策说完,于心不忍,“车上是一对夫妇……确实是爸妈没了。家里还有个小姨、一个叔叔,通知一遍。”
事故现场有一股难闻的汽油味,还要等着消防队来冲洗。
风堂还想着方才抱住小朋友的柔软触感,心里堵得难受。
太绝望。
因为这一起事故,路口连着戒严两天,封路凛就没换过岗――他无数次告诉自己,在意外面前,生命真的太脆弱了。
这句话他很想跟风堂说一次,也不想风堂再来看他工作。自己每天受理的交通事故太多,生死看淡,难得被触动出情绪。
封路凛甚至觉得,每让风堂面临一次这些,就是在撕风堂的伤口。
任何经历过交通事故、或者曾经在交通事故中失去过亲友的人,对这些意外都太过敏感。
人心的是如何变硬的看多事故、看多血肉,甚至在面临赔偿和拘留时,有些夫妻能瞬间翻脸。
这次事故后,城里连下了两日夜雨。
支队门口的低洼浅坑被灌了个通透,潮湿之气绕上门梁,在白墙上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印。门口刻的“第四支队”分外醒目,旁边还有一排字:青草路口交通事故遗孤捐款仪式。
风堂有饭局,来时已晚,捐献活动过了一轮,钱也全部报了上去。他跨进屋内时,停住了脚,发梢还在淌雨。
大池拿抹布擦过摆捐款箱的桌面,抬头见风堂进屋,乐道:“嫂子,我们马上就下班了!”
“嗯,捐完了”风堂看一眼摆在一旁的捐款箱,揉揉鼻子,“捐了多少”
“五万块钱,还是挺多了。其他支队都有人来捐钱,那个小孩儿太可怜。”大池说着,连连叹气,“凛队把这事儿报给局长了,最大的那个!上边儿批下来,说我们支队可以资助他到读大学。”
风堂听完一愣,“局长封局”
“对啊……作风还挺好,”大池说完差点儿没咬舌头,盯着风堂身后的人影敬礼,“凛、凛队!”
“嗯,”封路凛把办公室门合上,抬眼,“你怎么来了”
“参加捐款仪式嘛,这不是没赶上。”
见他眯着眼笑了,封路凛朝大池指了指文印室:“去把今天报告的资料打了。”说完,他拉过风堂的手,“我们进去说。”
一进办公室,封路凛先没忍住往风堂嘴角亲了一口,关上门,问他:“真来捐款的”
“我这不是看到你们捐款消息都发到我妈他们单位群里去了吗喏,上个月打牌赚的,我存起来了,本来说给你买点最好的阿胶补补身体。”从黑口袋里拿出一沓钱,风堂把它放到桌面上,下巴一抬,“算到你们支队的金额里去,算你捐的。多给小朋友买点东西吧。”
封路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你是社会`人士,可以单独留名字的。”
“没必要啊。我说过了,”风堂眉眼弯弯的,“我跟你一天,就是第四支队的人一天。”
封路凛握住他掌心,蹭一下:“你太乖了吧”
“还行――”风堂故意拖长声调,“你少熬点夜,我买阿胶的钱都省了。下回我给你拿点我妈的,反正她也吃不完,脸上胶原蛋白还特别多。你呢,这段忙过了好好休息,别让我抓着机会给你补肾,不行我就换人了。”
听风堂又乱又皮地说完一大段,封路凛忍不住笑:“换人你嘴皮子越来越利索了”
“本来就利索,想说什么说什么。”风堂咬他一口,没憋住补了句:“逗你的。”
封路凛点了一下分开装的钱币,手都数酸了刚好三万块钱。风堂做生意收入高是高,但花钱如流水,平时茶水钱、请客钱也多,这三万拿纸袋装着攒好,估计也废了小段时间的功夫。
这么些钱,沉甸甸地拿在手里,封路凛一时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背靠着木桌,转身,抓住风堂的胳膊把人带至身前,唤他:“风堂。”
“嗯”
“以后我在路上执勤,你还是少来看我。”
“会分心”风堂说完,故意用眼神勾他,“那我热心市民献爱心,也不行吗”
刚想正经起来,又被打一岔。封路凛笑着后仰一下,“再看我,我又捂你眼睛了。”
风堂掐他一把:“那你倒是说啊。”
“我怕你老想起风叔那些事情,扰乱心情。况且你也看到了,马路上危险太多。我不想你也跟着我成为’高危’。风叔的事,我欠你一个确切的解释。你相信我,我一定找个时间,全部摊开了,跟你好好说清楚来龙去脉。”
说完,封路凛看风堂面沉似水,咬上一根烟。
风堂发问了:“为什么不现在说”
“等一个机遇。”封路凛没办法保证封万刚有空,且愿意直面跟风堂讲这件事情,又补充道:“但不会等太久,再给我一些时间。”
再给一点,补偿的机会。补偿这两年多的真相空缺。
风堂闻言低下头,抓过桌上的火柴盒,划了一根火柴,也不点。
等手指都快被炙热温度灼伤,手腕一抖,灭了,他才开口说:“其实我真的信你。”
封路凛用手掌贴着他的,重复一遍:“你信我。”
“我当然信你……”风堂异常冷静,“自从和你好了,我见过太多马路上的意外。不就是这样吗每天都总有人以这种方式离开。我爸是个好人,但他不够幸运。我心中的他,高大、威风、豁达,所以我下意识不会相信这样的人会受到上天的不公。现在想起来,生死又有什么不公的呢”
他说着,眼神漫不经心地瞟,“那天那个小弟弟,还那么小,本来是该被守护的小天使……还是被意外变成了孤儿。生活是没办法清静的,轰轰烈烈、平淡如水,有时候不是自己能抉择的。”
封路凛怔怔地,握住风堂的手。
“你真的,”封路凛顿了下,“和外界传说中的太不一样。”
“所以说……”风堂眼底清极,像在水里泡过了,透过明亮的蓝色瞧封路凛,“你什么都不必多说,也不必多做。两年前的那一天,是让我爆发般成长的标记,也是我爸离开我的日子。我现在相信你,就够了。”
“真相我会全部告诉你,”封路凛说,“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就再没有秘密。”
“伴侣之间没有秘密怎么可以”
风堂反捏住封路凛的掌心,笑了,语气轻松不少,舔了下唇角,“你不想问我,水蜜桃味和柠檬味,更喜欢哪个”
“两军对垒”几乎没输过的封路凛,却在这个时候耳朵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