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前, 那透体而过的一剑究竟刺在哪个位置,他有些记不清了,但照着衣裳破损的痕迹来看, 必定就在心脏附近吧。
兰因身上有两处伤,除了致命的那个口子, 还有刺穿身体的桅木。当年他忙于解决麻烦, 并未太关心那些细节, 现在回过头看, 不知是不是碍于长情的缘故,竟也有些唾弃自己的残忍。
历史总有轮回,这一万年仿佛只是一场梦,他踏碎月火城后并未离开。玄师临终的诅咒开始应验, 他把人重新放下来, 重新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所以他们这些人都是兰因手里的棋子,最终的赢家依然是她。
他苦笑了下,“本君还是败给你了。”败得彻底,自他执掌天地以来,从未有任何事让他后悔,唯独这一件,他觉得自己真是做错了。不该杀她, 不该造下这个孽, 害苦了长情, 把一切变得那么糟糕。但愿这具躯壳能够接纳长情, 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去迎接更多的打击了。
伸手去解兰因的铠甲,她是麒麟族最后一位战士,那时初见她,她玄衣金甲,眉眼凛凛。在他的印象里,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女性,那些有了果位的女神女仙们一向温雅柔软,没有一个美得如此猖狂,又猖狂得如此杀气腾腾的。他知道长情和兰因是同根而生,但不知为什么,他触到她的身体会心虚不已,频频回头看长情,感觉自己很对不起她。
炎帝在一旁摇头揶揄:“将来天妃是指望不上了,天帝陛下有一位天后足矣。”
天帝满脸肃穆,冷冷看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炎帝果然不说话了,瞥了瞥阴魂不散的棠玥小仙,颇有乌云压顶之感。
要引魂入体,先得修复兰因,那些穿透性的伤虽然致命,但比起长情的千疮百孔,操作起来要容易得多。衣下的伤口收敛,连带破损的衣袍也一并补好了,天帝执着聚魄灯走到长情榻前,那奄奄的气息几乎要断。他知道时间没有那么充裕,她醒不过来,自身也无法恢复,至多再过三五天,也会衰竭而亡。
太多的无可奈何,关乎自身才惊觉自己有多无能。他蹲在长情榻前说:“将你移到兰因的身体里,是逼不得已。因为这具身体我无法修复,你也不能再用了。移魂有风险,但由我亲自动手,你不用害怕。无论成败,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的。”
最后那句话着实吓到炎帝了,他瞠目结舌,很想求证一下,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不论成败都在一起,那万一长情死了,他是不是会放弃天帝之位,跟着她一道转世轮回?这种爱情确实很凄美,但不切实际。真要是这么干,天帝陛下可大补,恐怕等不及长大成人,就被伺机而动的精魅给吃了。
炎帝急得抓心挠肺,天帝却不以为意。他左手持灯,右手结印,开始敛神运气。聚魄灯灯体的上部是千重莲花塑成,花蕊中空,下有七宝菩提座,专做收魂养魂之用。捏诀的指尖隔空一挑,仿佛挑动了某种弦丝,那细细的一线从长情天灵缓缓溢出,收入灯芯。魂魄奔涌,不绝如缕,他紧紧盯着那蓝色的一线,心里的忧惧从未这样大过,害怕她魂魄不全,若当真如此,就算有兰因的躯壳也不管用了。
最后一道微光隐没时,他才大大松了口气。回身望了炎帝一眼,炎帝颔首,“螣蛇没有白白牺牲,要不是他舍命保全,第八日一过,便再也没有你的长情了。”
是啊,尸虫蛀空皮囊,也会吞噬灵魂,七日成行尸,八日成蛊窟。一旦到了那种程度,任他再有本事都救不了她,最后所剩的,只是一个辨不出面目的怪物而已。
魂魄离体,属于长情的那具身体迅速枯萎。他站在她身前,哀戚地看着她,他眷恋她的笑脸,眷恋雨夜那双温暖的手,眷恋所有关于她的一切。可到了这步,有些东西必须要放弃,炎帝说得没错,魂魄放回兰因体内是物归原主,就算他以前的努力会作废,也别无选择了。
开启识海,把魂魄连同记忆一并输入兰因的泥丸宫,那浩大的蓝色将她的整个身体都笼罩起来,兰因的脸在那团蓝光下,显现出奇异的色泽。
棠玥在一旁看着,似乎有些怕,轻轻攥着炎帝的衣角。炎帝觉得这小仙很烦人,缺了一魂一魄时对他纠缠不休也就算了,现在魂魄齐全了,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矜持,照样对他死缠烂打。
所以换了一回魂,就像重新投过一回胎,性情会大变吗?犹记得醉生池畔第一次遇见她,这小仙娴静得如同水里含苞待放的荷花,不像现在,狗皮膏药似的,扒都扒不下来。
他很鄙视她,“干嘛?怕啊?”
棠玥嗯了声,“我想起自己丢了魂魄时的感觉,那种经历很可怕。”
炎帝说:“虚惊一场,找回来就好了。”并且着重警告她,“玄师将来是天后娘娘,你不能记恨她。”
棠玥笑着说不会,“人的机缘都是命定的,要不是玄师大人让我丢了魂魄,帝君也不会来照顾我。这七日帝君就像奶妈,小仙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您。”
炎帝不由汗毛直立,“本君不接受以身相许那一套。”
棠玥问为什么,“玄师救过陛下,陛下都愿意以身相许,帝君凭什么打断小仙报恩的计划?”
炎帝憋红了脸,恶狠狠说:“因为本君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棠玥听后迟疑良久,在炎帝以为她会知难而退时,忽然道:“那小仙明天开始女扮男装,这样就不会折损帝君的面子了。”
炎帝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棠玥轻快地笑了笑,“小仙是不会放弃的。”
长生大帝是好意,送她进仙宫,本来是打算作配天帝的。没想到天帝心里有人了,而且这个玄师长得这么好看,棠玥觉得自己输给她,也不算丢人。事有凑巧,偏偏炎帝闯进她视野里来,虽然她早就听闻他好男色,自己对他也谈不上喜恶。但后来他为她聚魂,日夜不离身地照顾她,女孩子的心都比较软,她开始发现这位玩世不恭的帝君,其实有温柔耐心的一面。这一温柔不得了,她就决定喜欢他了。
喜欢男人的男人被女人喜欢上,大概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吧。炎帝目瞪口呆,求助式地看向天帝,天帝这时正忙于定魂,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他。
蓝光消散了,仿佛琥珀沉入水底,所有动荡渐渐平息。天帝弯下腰,轻声唤她:“长情,你听见本君在叫你吗?”
可惜她没有反应,他知道停滞了一万年的生理机能要重新启动,必须经过漫长的过程。他就蹲在她榻前,手指压着她的脉搏,静静等待第一次的脉动。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沙沙下起雨来,炎帝扭头望了眼,明白这是老友心上的泪。他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别着急,她会醒过来的。这段时间你一日不得闲,着实太辛苦了。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我替你守着。”
他摇头,这个时候绝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