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湛被人抬入清思殿的后殿中, 整个尚药局今日当直的医官几乎全来了,平日只替皇帝诊治的林奉御亲自为他医治,皇帝身边的内官孙敞也急忙赶来询问伤势。
然而这些并不能减轻一分疼痛, 令狐湛汗流浃背,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而轻轻抽动, 泪水淌个不停, 他从小到大何尝受过这般苦楚。
“阿娘……阿娘, ”他着,像个孩童一样寻求母亲的庇护,“太疼了, 可太疼了……”
他心里有很多怨恨, 他怀疑自己是着了韩渡的道,可他痛得神思恍惚之际仍有一线清明尚存, 知道有的话不合在此处讲, 只能生生地憋回肚子里, 这实在比疼痛更要他的命。
兰陵长公主面沉似水,她的一双眼睛很大, 形似母鹿,平日善睐多情,此刻却晦暗不明,像是有一场风暴正在其中酝酿。
孙敞温言款语地安慰道:“长公主莫焦急, 小郎君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长公主平日对他还算客气,毕竟他在皇帝跟前颇为得脸, 可眼下独子受了重伤,她便没什么心思应付这头发斑白的老阉竖了。
她只是冷冷道:“我只有这一个孩儿。”后头的话不必说明白——若是令狐湛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她是不能善罢甘休的。
孙敞数年前已授银青光禄大夫,兼任右监门卫将军,平日里任谁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声孙将军,即便是太子和诸王也对他十分礼敬,他已经有许多年未曾受过如此冷眼,心里不由自主划过一丝不快。
不过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他算是看着这位长公主长大,深谙她的性子,比起自己受的这点闲气,更令他不寒而栗的,却是她方才杀马时凶神恶煞的模样。
事发时孙敞在皇帝身边侍候,听见骚动往毬场望过去时,令狐湛已经坠落马下,三皇子也是险些摔下马,中间发生了什么他虽没看见,但也能猜个大概,左不过是这顽劣小儿弄鬼使坏,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落得一身狼狈。
长公主必定也是心知肚明,但人心天生就是偏的,令狐湛只是受些外伤便罢了,若是有个好歹,以她的性子必定要迁怒于三皇子。
孙敞当年受过先皇后大恩,他算不上忠厚老实,却也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虽然看起来在东宫和贵妃之间不偏不倚,其实心是向着太子和三皇子这边的。
他是真心实意地盼着令狐湛能化险为夷,如此一来,这便是小儿间的玩闹,长公主纵然睚眦必报,却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她不会让这些小龃龉左右自己的立场,就像她也不会因为儿子和二皇子走得近、交情好,就站在冯贵妃一边。
她首先是个冷静自持的政客,其次才是女人和母亲——前提是令狐湛不死不残。
因此孙敞脸上的关切和焦急如假包换,他向尚药局的林奉御道:“不知令狐小公子的伤势如何”
林奉御在尚药局供职二十多年,说话向来审慎,且惯常将症状说得重一些,如此一来,治好了是妙手回春,治不好却是回天乏术。
他正要依照惯例往重了说,抬眼忽见孙敞眼中神色,顿时会意,到了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对长公主和孙敞拱拱手道:“凡手脚骨,皆有两胫,一胫断尚可治,好在令狐小公子吉人天相,手脚皆只断了一胫。待老夫与他拔伸捺正,敷贴伤药,以杉木皮夹缚,好生将养数月,应无大碍,只是医治时难免要受些苦楚。”
闻听此言,兰陵长公主紧拧的眉头略松,不过还是问道:“可否恢复如初奔驰、骑马会否有碍”
医官觑了孙敞一眼,只得道:“只要好生调养、用药,时常推拿,应当不会落下病根。”
孙敞长吁了一口气:“如此甚好,老仆也好去回禀陛下。”
医官又道:“虽说并无大碍,毕竟伤筋动骨,这几日最好在此处静养,免得搬动时错位。”
孙敞遂对长公主道:“若是殿下不介意,便让小公子留在清思殿静养罢”
兰陵长公主本来是想尽快带儿子回府,但是林奉御既如此说,她也只好一同留下来。
虽然医官将伤势往轻了说,但令狐湛这一摔伤得着实不轻,骨头折断且错了位,只差一点便要穿破皮肉,拔伸捺正时疼得他昏厥了两次,差点去了半条命,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脸色可见地灰败下来。
医官替他敷药夹缚,一边就有侍药端来乳香散、接骨散和大小红丸,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灌下去。
待医官们离去,令狐湛饮了安神的汤药,小憩了一会儿,醒来看见长公主守在他床边,屏风外隐隐绰绰看得见宫人和内侍的影子。
他有满心的委屈要倾诉,知子莫若母,长公主见他的眼神便知他想说什么,便屏退了殿内的宫人和内侍。
奴仆的脚步声渐远,令狐湛立即伸出完好的那条胳膊,牵着母亲的衣袖,噙着泪道:“阿娘,是韩渡那竖子害我,你要为我作主啊!”
长公主哂笑道:“他害你我分明见你用毬杖去捅他,技不如人,反叫他拽下了马。”
令狐湛没想到此举被母亲看在眼里,不由羞恼:“阿娘,我已经伤成这样,你还长旁人的志气!且若非他一再挑衅,我又如何会出此下策!”
长公主经他这么一说,也想起方才毬场上韩渡与那韦家小子的行径,不由沉吟:“你想让阿娘如何替你作主”
令狐湛见她笑意退去,以为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眼珠子一转道:“他不过是仗着有个太子阿兄罢了,阿舅不是疼爱二表兄么若是太子换了人……”他眼里溢出恶毒的笑。
谁知话还没说完,长公主便在他手背上重重拍打了一下,腾地站起身,柳眉倒竖,勃然作色道:“休得胡言!看来是我宠你太过了!”
她气得胸膛起伏,声音却压得极低:“上回我便告诫过你,切莫与仙居殿过从太密,贵妃和冯家得势与我们有何益处”
如今太子母家统领大军坐镇西北,看着手握重兵,实则临渊履冰。自来边将容易惹皇帝忌惮,如今是边患未平,朝中又没有可替而代之的将领,只能用着。皇帝抬举冯家,一来是宠爱贵妃母子,二来也是怕太子坐大。
可于氏是将门,太子的外祖和阿舅远在西北,冯家却有几人在朝为官,虽说官位不算高,但二皇子若是成了太子,冯家必定鸡犬升天。
冯贵妃与先皇后不同,这女人贪鄙且目光短浅,必然会不择手段地揽权敛财,自然也会侵害长公主府的利益,对于兰陵长公主来说,太子这样的聪明人固然不好相与,冯贵妃一系则连规矩都不讲,扶他们上位,还不如太子秉权。因此在东宫和仙居殿的斗争中,她更乐意坐山观虎斗,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便有她的可乘之机。
可惜这些事她不能与儿子直说,这孩子让她宠得无法无天,又胸无城府,保不齐听风就是雨,出去乱说。
令狐湛噘着嘴,一脸不忿:“可我不甘心,我就是厌恶韩渡那厮……阿娘,我知道他为何要害我,左不过是为了上回那娈童……这仇我一定要报!”
长公主差点叫他气笑了:“你待如何他是皇子,难不成你也去折他一臂你不也试过了么眼下如何”
令狐湛咬牙切齿道:“我虽不能拿韩渡竖子如何,但我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阿娘你去同阿舅说说,让韩渡将那娈童送来与我赔罪,我将那小子碎尸万段便是了……”
长公主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虽然她宠爱独子,有时也不免生出疑问,她聪明一世,驸马也绝算不得愚笨,怎么生出的孩儿如此蠢
然而再蠢也只这么一根独苗,于是她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上回阿娘便同你说了,那小子算不得什么,你伤他便伤了,左不过是小孩子胡闹,没人当得真,我若是掺合进来,却是明着不给太子脸,与东宫结仇。”
令狐湛道:“结仇便结仇,还怕了他们不成阿舅那么喜欢贵妃和二表兄,太子早晚是要……”
长公主对这冥顽不灵的儿子束手无策,只能冷笑一声打断他:“你表兄长表兄短的,中了他的离间之计尚且不自知,我问你,上回你对付柳云卿的徒儿,可是他从中挑拨”
令狐湛听见“柳云卿”三字,眸光不自觉地一颤,咬着下唇摇摇头:“他不曾挑拨什么,是我觉着那小子碍眼,何况那日贵妃旧疾犯了,他用完午膳便回宫了。”
长公主一笑,在儿子额头上轻戳了几下:“你啊,叫人卖了都不知道,他这是故意离开,若是他在场,不免要出言阻止,你们又如何闹得起来”
令狐湛仔细一想,觉得他阿娘说得有道理,可又有点难以置信:“他为何这么做”
长公主望着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用不着管那么多,总之离他远些,别与东宫的人为敌。”
令狐湛眼里露出困惑和懵懂,小声问道:“阿娘……难道贵妃斗不过太子么”
长公主瞪了儿子一眼,心里却冷笑,鹿死谁手可未必。
原本马毬会结束后皇帝、贵妃和一众皇子公主们要去太液池泛舟祓禊(fu xi,音服细),可出了这档子事,皇帝也没了游兴。
韩渡的左手手掌被缰绳磨破,被宦官扶到医官替他包扎好,回到栖凤阁上,皇帝已经带着贵妃、二皇子和x公主摆驾回仙居殿了。
方才事发突然,令狐湛又特地挑了个众人都盯着毬看时下手,因而他坠马时的一幕没有几个人看清楚,即便是有人看到,也只当是令狐湛自作自受,几乎没有人怀疑是韩渡蓄谋已久——在多数人的印象中,三殿下和心机城府没有丝毫关系,若说他当场将令狐湛抽一顿有人信,说他卧薪尝胆数月,只为在马毬场上报一箭之仇,那全长安都没几个人相信。
何况谁会相信堂堂一个皇子,正儿八经的凤子龙孙,会为了替一个小小伴读报仇,不惜让自己陷入那样的险境就连令狐湛也不信,非得给蔺知柔安个娈童的头衔,这才能说服自己。
太子是为数不多真正了解韩渡的人,毬会开场不久他便觉着不对劲,韦陟的一反常态越发加重了他的怀疑,饶是如此,韩渡差点坠马时他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瞬间他只求弟弟安然无恙,但是他真的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只想亲手打断他的腿。
不过心里再怎么火冒三丈,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发作,太子没有显露丝毫异样,只恰如其分地表现出长兄应有的关切和担忧,得知弟弟只是磨破层皮后,又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两人当着旁人的面兄友弟恭了一番,接着起驾回东宫。
韩渡伤了手不便骑马,只好改乘马车,蔺知柔骑着马与太子的随从走在一起,一路上都没找到机会和韩渡说话——便是有机会,她此时也不想和他说话。
蔺知柔越想越气,这熊孩子长行市了,竟然学会了隐忍不发,还把她蒙在鼓里。
就在她出神之际,太子不知不觉来到了她身边。
蔺知柔蓦然回过神来,在马上向他行了个礼,心里有些忐忑,太子明察秋毫,而且对他的宝贝弟弟了若指掌,韩渡能瞒过旁人,却绝瞒不过兄长。
蔺知柔一看太子的眼神,便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她不觉握紧缰绳。</p>
<strong></strong> 然而太子却并未责怪于她,而是冲着她不甚灵便的胳膊点了点下颌:“手上的伤无碍了”
蔺知柔刹那间明白过来,太子这是特意同她说话,打消她的疑虑,让她知道他并未因韩渡的事迁怒她。太子问完她的伤势,又若无其事地称赞了她方才作的诗,还饶有兴致地和她聊了聊曹子建的诗赋,这才策马回到队伍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