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乍见女儿,又惊又骇,待就着火光看清她衣裳单薄、赤脚趿着鞋,忙脱下外衣将她裹起“你这孩子!半夜三更的跑出来做什么?快回屋去!”
一行说一行将她往屋里扯。
蔺知柔使劲挣脱开,指着火里未燃尽的一串黄纸钱“阿娘,做什么焚纸钱?”
“与你阿耶烧些纸钱,你一个小孩儿莫管闲事,赶紧睡觉去!”赵氏和常嬷嬷倒也不心虚,纯粹是怕小孩添乱,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瞒着她。
蔺知柔一听便知道不对,常嬷嬷前几日去吴县就是为了给她阿耶上坟,这会儿烧纸钱一定有别的缘故。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抱住旁边一棵桂树“你们不告诉我实话,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常嬷嬷在旁道“小郎的病没好全,咱们替他禳禳灾,小娘子仔细着凉。”
赵氏也道“你莫管了,赶紧回屋歇息罢。”
“阿兄到底怎么了?”蔺知柔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阿娘是怕吓着你,”赵氏叫她搅得心烦意乱,“你阿兄丢了魂,不太晓事,话也说不利索,阿娘和嬷嬷要把他叫回来……”
蔺知柔脑海中轰得一声,变成一片空白,赵氏的嘴唇翕动,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蔺知柔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古人把很多病症归咎于鬼神作祟,她却知道这些症状极有可能是不可逆的脑损伤。
蔺知柔面无表情,看向赵氏的眼神却凉如水,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几乎有些瘆人。
她知道这事不是母亲和常嬷嬷的错,他们生于这个时代,必然受其局限,毕竟聪明绝顶的人也相信念佛可以消灾,巫祝可以祛病,丹药可以延年,甚至皇帝的尚药局里都有咒禁师。
赵氏和常嬷嬷,只是两个大字不识、囿于内宅的古代妇人,怎么能苛求他们拥有超越时代的见识呢?
何况缺少有效的药物,即便由她亲自照顾蔺遥,也未必能改变结果。她只是需要排遣她的不平罢了。
赵氏见女儿这副模样,差点以为她中了邪,吓得扔下手中纸钱,蹲下身,直视女儿的双眼,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柔娘,怎么了?莫吓唬阿娘!”
良久,蔺知柔终于回过神来,对赵氏道“阿娘,莫禳了,无用的。明日一早去找外翁,叫他寻个良医来罢。”
“怎会无用,这法子是……”
赵氏说到一半便被女儿打断“阿娘若不愿去,我自去求外翁。”
赵氏从未见过这样的蔺知柔。她这个长女自幼性子沉静,时常心不在焉,对她这母亲也没有一般孩子的依恋,虽也柔顺听话,却总仿佛隔了层什么。
可她从未感到女儿如此陌生。蔺知柔此刻的神情全无小儿的懵懂天真,仿佛她才是那个需要人操心看顾的孩童。
赵氏一时茫然无措,蔺知柔已经将母亲披于她身上的衣服褪下递还予她“我明早来看阿兄,夜晚风凉,阿娘和嬷嬷早些回屋罢。”
蔺知柔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总要亲眼看见,她才能够相信。
初一的夜晚没有月亮,群星亦为层云遮蔽,只剩三两颗孤凄黯淡地缀于天幕之上。
蔺知柔穿过窄小庭院,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屋里黑灯瞎火,一片漆黑。
蔺知柔不等双眼适应屋内幽暗光线,摸索着往里走,肩膀在衣桁上撞了一下,她也没顾上揉一揉,径直爬上床,裹着被子抱膝坐着,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她仿佛回到了上辈子,独自一人去医院取活检报告,等待命运对她的审判,一时绝望,一时又生出几分希冀。
不知不觉,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蔺知柔毫无睡意,听着雨声一直坐到天际发白,晨钟响起。
又等了约莫三刻,终于从堂屋传出开门的声响,蔺知柔立即披衣跑出去。
雨已经停了,天空依旧重阴未开,灰色云层像濡湿的败絮,堵得蔺知柔心里发闷。
一进厅室,只见赵氏则颓然席地而坐,满脸疲态,显然也是整宿未合眼,见了女儿没什么表情,只是朝她招招手
蔺知柔心一坠,上前叫了声阿娘,便被赵氏一把抱住。
蔺知柔感到母亲身体颤抖,伏在她肩头啜泣起来“柔娘,你阿兄的魂没回来,阿娘该怎么办啊……”
蔺知柔知道赵氏并非真的要她出主意,只是寻求安慰,便抬手抚了抚母亲瘦骨嶙峋的后背。
赵氏哭了一会儿,直起身擦干眼泪,摸了摸女儿披散的头发,哑声道“去看看你阿兄罢。”
蔺知柔走进里屋,见蔺遥伏在案前,歪着脑袋端详书卷和笔墨,仿佛是忍不住好奇,伸出根手指拨弄旧瓦制成的砚台。
“阿兄。”蔺知柔叫了一声。
蔺遥恍若未闻,又抓起个墨块把玩,蔺知柔上前拿过墨块。
蔺遥这才注意到妹妹,抬起眼瞅她,秀美的凤眼依旧清亮,可不复灵慧,只余懵懂。
蔺知柔心头揪紧,拉过他的手,从怀里抽出帕子,一边替他擦去掌上残墨,一边问道“阿兄,还认得我是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