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过去二十多年战乱里,皇帝就像是韭菜一样,出一茬割一茬,割完一茬又出一茬,很多人已经不把皇帝当回事,更不相信什么真龙天子。比如许京华,暗地里就总是很大逆不道地,管皇帝陛下叫皇帝老儿。
但在许俊这一辈汉民心中,仍然相信刘家天子就是真龙,他们始终只认已退到淮水以南的刘家朝廷为正统,并盼着朝廷能北上收复河山、平定天下,让大家重新过上安稳日子。
刘家皇帝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如今河山已复,天下复归一统,许俊对天子的崇敬,甚至高于庙里的神佛,所以一听说皇上来了,整个人就激动地发抖,几乎站不住。
许京华忙过去扶着老爹,跟在齐王身后,到殿门口迎接圣上。
她虽然没见过什么贵人,但从小听过不少故事,故事里的皇帝,无论去哪,总是随从一大堆,还得“山呼万岁”,哪想到真正的皇帝,就带了两三个人,随随便便进来了——那两三个人里,还有一个是刚才出去的大殿下。
白大叔说过,不可随便直视皇帝陛下,那叫冒犯龙颜,所以许京华没敢往皇上脸上看,只溜了一眼,瞧见皇上穿着赭黄龙袍,就扶老爹一起跪下了。
“快起来,免礼。小五帮着扶一把。”
皇上声音宽厚,听起来似乎还带着笑意,“听说娘娘这里有喜事,我赶着来给娘娘道喜。”
他一面说一面往殿内走,那位大殿下却没跟上去,而是走到许京华父女身边,对齐王说:“五叔,我来吧。”
齐王一笑,松开手,真的让大殿下来搀扶许俊,自己先往里走了。
“疼得很吗?太医我已经叫来了,要不先让太医看看腿?”大殿下压低声音,问许俊。
许俊被他扶着,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京华就小声回答:“多谢大殿下。不过,皇上在呢……”
里面太后已经在回皇上话:“是有喜事,但皇上道喜,怎么空着手就来了?”
齐王道:“就是说呢,皇兄的贺礼呢?”
皇上笑道:“放心,带着呢。”说着话,他已坐到太后身侧,看向被大皇子和许京华扶着往前挪的许俊,“怎么?腿痛得厉害吗?”
“不不不……不……厉害……”许俊吓得脚下一停,结巴道。
太后刚寻回失散多年的儿子,瞧着心疼,又心知他见了皇帝必然胆怯慌张,忙说:“就在那儿安个座儿吧,别折腾了。”
立刻有内侍搬了把椅子过去,请许俊坐,这次他却不敢坐实,只搭了个边儿。
许京华照例站在老爹身边,那位大殿下则去了皇上身侧,也是站着。
“怪我,来得急了,琰儿说已传了太医来,要不,先让太医看看?”皇上问太后。
许京华见皇上没往这儿看,就偷偷瞄了一眼皇上侧脸,正好他身后就是大殿下,父子俩一坐一站,侧脸瞧着,相似度足有七八分。
“看来皇上也是个美男子了。”她暗暗想。
太后也担心许俊的腿,但总不能这时就当着皇上面,叫太医进来诊断,若是换个地方吧,许俊又行动困难,她怕一挪动,他腿更疼了。
许京华这时正好顺着皇上视线,看向了太后,她也不知怎么,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太后的忧虑,“倒也没有那么急,我爹这是旧伤,太医看了,大约也只是给扎几针、贴个膏药罢了。”
她突然插嘴,不光吓得许俊倒吸一口气,大皇子殿下也转过头来,看着许京华露出惊奇之色——这神态和方才他问许俊要不要立即看太医、许京华答完话之后,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情绪一模一样,都是那种:“咦?这小傻子居然也有机灵的时候?”
许京华对这种惊奇很熟悉,因为她以前养了一条特别笨的牧羊犬,偶尔那傻狗听懂人话、做对了事情,她也会有这种惊奇。
“这大殿下不是什么好鸟。”许京华暗自判断。
许俊不知道自己女儿傻大胆到已经开始腹诽大皇子,他想斥责她多嘴又不敢,只能哆哆嗦嗦看向皇上那边,深怕皇上怪罪。
皇上循声回头,看见许京华,不但不怒,还笑问道:“这是许大哥的孩子么?”
许俊听了这声称呼,吓得腿一软,差点滑地上去,许京华看见,忙一把搀回来,让他靠着椅背,结结实实坐稳。
“是许俊的女儿,但皇上可不能这么叫。”太后道。
“为何不能?您的亲生儿子,本就是我的兄弟。您不是问我贺礼么?我早想好了,要是此番真的找到许大哥,就封他做郡王……”
“不成!”太后不等皇上说完就打断,“他一个布衣百姓,身无尺寸之功,怎么能封王?”
“但您给朝廷立过大功,推恩子嗣,并不为过。”
“我再有功劳,都已破格做了太后了……”
“您哪里破格了?您把我从小养大,后来又服侍先帝多年,生了小五,我奉您为太后,难道不是最理所应当的么?”
这两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你来我往,语速飞快,都没让对方把话说完,别人就更插不上嘴了。
许俊也因此省了那一哆嗦——封王?那不得折他的寿?他这样的贱命,可担不起那么大的福气,能重新见到亲娘,把女儿的前途托付出去,他就心满意足了。
却听太后回道:“皇上的心意,我都知道,但实不必如此。如今天下初定,多少在战场上流过血汗的功臣良将,都没能封王,真封了许俊,必令大臣心寒。且先帝不止一次说过,今后万不可再开滥封王爵之例,我不能让这例在我这儿破了。”